一声“尘公子”响起, 舟行晚眼前清明起来,他直愣愣地看向黎青给他定下的“第二门姻亲”,门里门外视线相撞, 一者迷惘里添了不明所以的心虚, 一者冷淡中似乎带着委屈,禁制瞬间解除。
“看来我来得不巧。”
尘轻雪弯起唇,粗略打量了黎青带来的姑娘一眼就将视线转到舟行晚身上, “大家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流毓想来找你,但是临时有事,我代她来看看。”
这么解释了一通, 尘轻雪才觉得自己算是“名正言顺”了,于是光明正大地再次看向那名女子:“这是弟妹?不知道怎么称呼。”
那女子飞快看了黎青一眼,害羞地低下了头:“奴家兰盈, 公子叫我小盈就好。”
“原来是小盈姑娘。”尘轻雪点头, 眸光莫名地看向舟行晚, “阿晚有这么漂亮的未婚妻却从来没说过,可真是把我这个好友当做外人。”
“?”舟行晚指了指自己, “我吗?”
他怎么说?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原身还有个未婚妻, 他的震惊也不比尘轻雪少好吗!
黎青听了尘轻雪的话倒是很高兴,她温婉笑着:“是很相配吧?小盈从小就长得漂亮,若不是出身低了些,不知要有多少人踏破了门去提亲, 哪儿能让我捡到这个便宜?我也是跟她娘认识, 近水楼台先得了月亮,不然还不知道要便宜给谁呢。”
看得出来黎青对兰盈非常满意,只差舟行晚点头, 不然当场就要给二人成亲似的。尘轻雪却莫名觉得心里堵得慌,他自觉这不应该,舟行晚是他认定的好友,好友得贤妻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才对,他怎么能偷偷在心里觉得两人不合适呢?
尘轻雪心里发闷,他不愿乱给别人挑错处,因此面上还算维持得妥当,想了想道:“好是好,只是阿晚既然修道,自然是要生活在关外的,这位小盈姑娘从小生养在关内,生活习性跟阿晚不同,还有一些其他的,恐怕不好适应。”
他还有更重的话没说:关内关外何止生活习性不同,寿命更是天差地别,舟行晚若真跟这位兰盈结姻,百年后兰盈老死,舟行晚依然这一副青年气派,又该如何来去?
——这可不是他不赞成好友娶妻。尘轻雪给自己找到了正当理由:他只是担心舟行晚青年丧妻而已,光从外表来看,兰盈跟舟行晚确实郎才女貌,可两人若是结亲,光看表面是不足够的,若追求的不是厮守一生,结亲又有什么意义?
尘轻雪越想越觉得有理,出于某种自己都还未理清的想法,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劝黎青回心转意,却不曾想这回竟然是看上去害羞腼腆的兰盈先开了口:“不打紧的,舟公子怎样都好,心里有其他人也罢,待我百年之后另娶也好,只要他看得上奴家,哪怕奴家一辈子当牛做马都可以,让奴家当妾室也成,还请舟公子不要嫌弃奴家。”
这一番话极大地冲击了尘轻雪的恋爱观,他还保持着想要劝诫的口型没动,一时说不出话,就见黎青满脸不赞成地看向兰盈:“今日只是让你们相看而已,能看成当然最好,若看不成,我们舟家已经耽误了你许多年,怎么能再让你做妾做小?刚才的话我不爱听,你收回去,往后也不许再说了。”
兰盈眼眶发红,可怜地看着黎青:“夫人……夫人不要我了吗?”
“你这孩子。”黎青叹了口气,又对舟行晚说,“小盈是个可怜人,你人在流云宗,这么多年回家不便,所以没见过她。她等了你这么多年,也拒绝了不少说亲的人家,你们说说话,好歹有个了解,若是喜欢,娘立即就代你去她家里提亲,你要将她带出关也好,下回回来再行昏礼也罢,总之有个交代,不要再耽误人家了。”
说着,她看向怔在一旁的尘轻雪:“尘公子既然是渡儿的好友,不知可否能跟我去坐坐,我也很好奇他在流云宗是什么样的。”
尘轻雪看了眼兰盈,心里不知为何着急起来:“可是阿晚……”
“既然是在家里,渡儿当然不会出什么意外。”黎青温和道,“说起来,你还是渡儿第一个带回家的朋友,想来在他心里你是不一样的,至少比那些什么师兄师弟重要得多,你来跟我说说话,我也好知道他在流云宗过得怎么样。”
“……”
尘轻雪沉默两秒,他当然听得出来黎青是在故意恭维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句已经卡在喉咙的“并不是很了解舟行晚在流云宗过的是什么日子”就是说不出口,他看向舟行晚:“阿晚,结亲是终生大事,你认真想想,不仅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别人负责。”
舟行晚:“……”
舟行晚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尘轻雪又苦口婆心地看向兰盈:“小盈姑娘,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但这世道女人跟男人不同,终身大事还是要想清楚,你刚才那番话……我并不能苟同。”
兰盈满面哀切地看着舟行晚,对尘轻雪的话没有半点反应,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尘轻雪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可人家舟行晚亲娘在这儿,他说得多了反而显得僭越,默了默叹了口气,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忧心忡忡地跟着黎青走了。
这一下又只剩舟行晚跟兰盈两人,兰盈依旧倚在门口,舟行晚看出她不自在,主动出了房间,却不知该说什么话头,气氛一时缄默下来。
还是兰盈先开的口,她视线跟随舟行晚出了房门,两人静静站在廊下,一阵寒风吹过,女人捂着嘴咳了两下,说:“您的那位朋友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舟行晚正在思考该怎么直接又不伤人心地拒绝黎青给自己定下的这门亲事,冷不防听到这一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朋友”是指尘轻雪,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嘴上却先给尘轻雪辩护上了:“他是为了我好,没什么坏心思。”
“啊……向来那位公子只是觉得奴家身份配不上。”兰盈表情难看,而后小心翼翼地问,“那您呢?舟公子,您觉得奴家怎么样?”
这问题实在奇怪,两人不过第一回见面,兰盈却仿佛已经认定他似的,舟行晚自认为并没有那种让人一眼过目不忘的本事,可兰盈的态度……舟行晚看她,思考道:“你很好,只不过我……”
“公子喜欢就好。”兰盈打断了他后面的话,盈盈问道,“那公子有心上人吗?”
“没有。”舟行晚道,“我暂时还不打算考虑娶妻的事。”
“为什么?”兰盈问道,“您家世这么好,又是从小修炼的仙人,只要您想,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嫁给您。”
舟行晚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总不能说自己随时都可能死因此不敢结婚,又找不到好的替代,于是干脆没有说话。兰盈看出他不方便,主动换了个话题:“那您喜欢小孩子吗?”
舟行晚:?
这问题真是越来越奇怪了,舟行晚有预感到如果自己说着兰盈的话接“喜欢”后面会变成什么样,当即冷下了脸:“不喜欢。”
兰盈的脸色一下变得很奇怪,又像松了口气,又像被困陷于沼泽的更深处,她面色惨白:“不喜欢也没关系,孩子生下来以后您可以什么都不管,奴家一个人也能把他们养大,只求您能怜惜,不要抛弃奴家。”
舟行晚:???
这话题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先前他虽然没直白拒绝,但舟行晚自认为自己态度已经很明确,按理来说不该再有误会才对。可听兰盈的话,却似乎分毫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甚至自顾自连养孩子的事都想好了,还说什么抛不抛弃的——他们就今天才认识的关系,哪儿轮得上什么这些?
他直觉兰盈对自己的态度奇怪,若说喜欢,他们今天着实第一次见面,再怎么也不可能就对他感情深厚到这个地步;看黎青将人介绍过来时的情况,也行的不是什么强取豪夺的路子,既然看的是你情我愿,为什么兰盈却仿佛已经跟他绑定了似的,怎么也说不听?
与其说是结亲,倒不如说……想起兰盈刚才说的那些话,舟行晚觉得相比于“喜欢”,对方仿佛更倾向于把自己当成了救命稻草。
舟行晚眸底微暗,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那个他至今未知名姓却因为打算帮他传递消息而差点获罪的婢女,那张记忆中逐渐模糊不清的脸跟面前的兰盈渐渐重合,他又想起当日在迷迭境里众人对武力值弟子的流毓的态度,舟行晚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再望向兰盈时,先前怎么都说不清楚的不耐烦慢慢消去,他安静地看进兰盈眼底,问:“其实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小孩吧?”
仿佛被戳中心事,兰盈脸色一变,刚才的游刃有余荡然无存,她结巴道:“怎么……您在说什么,奴家怎么听不懂?”
“你听得懂。”舟行晚声音笃定,“我娘方才说你什么都好,唯独家世。她刚才说若相看不成便不再耽误你时你的反应也很奇怪,你问森*晚*整*理的是她不要你了吗?我倒想问问,我在流云宗的那些日子里她是怎么‘要’你的?还是说其实这么些年你一直住在舟家,所以担心离开了这里没有其他去处?”
“舟公子……”兰盈唇上全然没了血色,她面上惨白,看上去想说什么,却吐字艰难无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舟行晚本意不是吓她,见到兰盈模样,缓缓吐出口气,声音温和不少:“其实你不必这样,以我娘的性子,就算你跟我的亲事成不了,看在过往的情分上她也不会亏待你。”
兰盈惨然一笑,舟行晚直觉太准说话过于直白,她又不擅长骗人,想装都装不下去:“您常年不回仙京,跟夫人相处也少,倒是很清楚她的为人。”
舟行晚一怔,刚才的话他是下意识说出来的,兰盈这么一说他才感到有些奇怪。但回想黎青的脸,虽然他接触不多,却就是觉得对方是那样的人,他很快用这是原身跟黎青的母子感情自洽,道:“你既然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这些话不该让我来告诉你才是。”
兰盈没有说话。
舟行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能理解她以为自己无用之后害怕被丢弃的心情,安抚道:“我刚才没有骗你,你确实很好,但我如今在修仙界声名狼藉,是我配不上你,你这样好的一个姑娘,跟着我难免污了名声,这话并不是在诓你,你若有心打听,可以知道其实我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光鲜亮丽。”
兰盈倔强地与他对视:“我却觉得公子是极好的人,您能跟我说这些,足以证明不管外人怎么看,您绝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舟行晚想反问为什么他说这些就是好人,想反问他若有心要装,自然不会故意让别人看出来。可是看着兰盈的眼神,那些话却都说不出来,青年看着对面那双欲言又止的眼睛,最终只说了句:“人言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