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甲虫(1 / 2)

天哪!天哪!这家伙正疯狂地舞蹈!

他遭那毒蜘蛛咬了。

——《一切皆错》

多年以前,我和威廉姆·勒格朗先生建立了友谊。他出生于一个名望悠久的法国新教家族,曾经很富有,但是一系列不幸使他沦落到经济窘迫的地步。为了避免那些灾难所引发的羞辱,他离开了新奥尔良这个父辈们一直生活的城市,在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附近的沙利文岛居住下来。

这是个很孤立的岛屿,尽是海边的沙石,大约有三英里长,宽度也超不过四分之一英里。岛屿和陆地之间被一条不太明显的支流隔开,那水流蜿蜒地穿越一片茫茫的芦苇丛和泥滩,那是沼泽鸡乐于栖息之地。人们可能会料想,那里的植物稀少,而且身形都十分矮小,根本看不到任何高大的树种。在岛的最西端附近,是莫尔特里堡。夏天,那里有一些简陋的框架房屋被出租,房客都是从查尔斯顿的喧嚣和炎热中逃来的难民。在那里,确实有可能会发现叶子又短又硬的矮棕榈;但是,除了西端,以及海岸边的一道坚硬、白色的海滩,整个岛屿都被茂密而芳香的香桃木丛覆盖着,英国的园艺师们倒是很珍视这类植物。这些灌木丛通常高十五或二十英尺,它们形成了几乎是密不可透的矮木林,并且笼罩在馥郁芳香的氛围中。

在这片丛林的最深处,离东部或者说离岛屿那荒凉的尽头不远的地方,勒格朗为自己修筑了一间小屋。在我第一次、纯属偶然地和他相识之时,他就住在那里。这相识立刻发展成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因为隐居者身上有许多令人感兴趣和可尊敬之处。我发现他受过很好的教育,有非凡的思维能力,但是他厌倦了与人交往,沉溺于乖张的情绪,喜怒无常。他藏书丰富,却很少阅读。他主要的兴趣在于狩猎和垂钓,或者沿着海滩漫步,穿越那片香桃木丛林,并寻找贝壳或是昆虫标本——他对昆虫标本的收集或许连斯瓦姆默丹[1]都会眼红。他在这些短途旅行中,常有一个名叫丘必特的老黑人陪伴着。老人在他家族没落之前就被释放了,可是无论是威胁,还是利诱,都没法说服他放弃他所认为的跟随年轻“主子”足迹的权利。也许勒格朗的亲戚们在考虑到他多少有些思维混乱的情况下,努力使丘必特怀着这种固执,让他监督和照料这个流浪者。

在沙利文岛所处的纬度上,冬天罕有酷寒天气,而且秋天通常无需生火。然而,在18××年的十月中旬的某一天,天气突然变得异常寒冷。日落之前,我从那片常绿丛林向朋友的小屋跋涉,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拜访他了——当时我住在查尔斯顿,那里离岛有九英里的路,而往返的交通工具又远比今天落后。到达小屋时,我照常敲响了他的门,但是没人应。于是我就在自己知道的藏钥匙的地方找到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壁炉里的火在熊熊燃烧着,这可真罕见,但是倒不令人反感。我脱掉外套,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下,靠着那堆噼啪作响地在燃烧的木柴,耐心地等着主人回来。

天黑后不久,他们就回来了,并且给了我最热情的欢迎。丘必特咧嘴笑着,四下张罗着要烧沼泽鸡当晚餐。勒格朗处于一种热情状态中——除此我还能怎么来形容他们呢?他发现了一种不知名的双壳贝,它是一个新的种类,而且,不仅如此,他还继续追踪下去,并在丘必特的协助下获得了一种圣甲虫,他确信那是全新的种类,不过在这方面,他希望我能在次日发表一下见解。

“干吗不在今晚呢?”我问道,一边在火上搓着双手,希望整个圣甲虫种类都滚蛋。

“啊,如果我早知道你在这里就好了!”勒格朗说道,“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我怎么想得到你会偏偏在这么个夜晚来看我?在我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从堡垒来的G中尉,而且,很愚蠢的是,我把甲虫借给了他;因此你只有明天一早才能见到它了。今晚就住这里吧,日出时,我就会派丘必特去拿。它可是最可爱的生灵了!”

“什么?——日出?”

“胡说!不!——我指的是甲虫。它有着灿烂的黄金色——大约有大核桃那么大——在背的一端有两个墨黑的点,另一端的黑点似乎要大长一些。它的触角是——”

“它可不掺杂质,主人,我不断地告诉过你,”丘必特插进话来,“它是金甲虫,每个部分都是黄金,从里到外,除了翅膀——我这辈子还从没掂过这么重的甲虫。”

“行,就算是吧,丘必特,”勒格朗说着,显得更加热切了,在我看来,他似乎没必要如此认真的;“可难道这就是你要让鸡烧煳的理由吗?那颜色”——这时他转向我——“真的几乎能证明丘必特的看法。你准保没见过比那表面发散出来的金属光泽更绚丽的了——不过你得等到明天才能有结论。现在,我还可以给你讲讲它的形状。”说着,他在一张小桌子旁落座,桌上放着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但是没有纸张。他想从抽屉里找些纸,可是没找到。

“没关系,”他最后这么说道,“有这就行。”然后他从背心口袋里抽出了一张令我觉得脏兮兮的纸,并用钢笔在上头画起了草图。他这么做时,我由于仍然觉得寒冷,还是靠在火边的椅子上。他画完图形,没站起身就交给了我。我接过来时,听到一声响亮的咆哮,接着门上传来了刮擦声。丘必特打开门,勒格朗那只巨大的纽芬兰犬窜了进来,它跳上我的肩膀,亲昵地抚摩舔拭并压在我身上,因为我前几次拜访时对它很是关注。等它嬉戏够了,我看看那张纸,实话说,我对朋友所描绘的东西感到莫名其妙。

“不错!”凝视了片刻后,我说道,“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奇怪的圣甲虫,很新颖,我从没见过类似的——除非说它是颅骨,或者是死人的脑壳,在我所观察到的事物中,还没比这更像的了。”

“死人的脑壳!”勒格朗重复着,“哦——是的——没错,毫无疑问,从纸上看,外形倒有些相像。上头的那两个黑点就像眼睛,呃?底部那个稍长一些的就像嘴巴——而且整个形状是椭圆形的。”

“也许是吧,”我说,“但是,勒格朗,恐怕你不是个画家,必须得等我亲眼见过那只甲虫,我才能对它的外形有所了解。”

“呃,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个画家,”他说着,有点愠恼,“可我画得还不错——至少应该这么画——我拜过一些名师,也自信并不算笨。”

“可是,亲爱的,那你是在开玩笑了,”我说,“这是一个非常像样的脑壳——真的,根据生理学标本的一般概念,可以说这是一个相当漂亮的脑壳——如果你说的圣甲虫与之相像的话,那它一定是这世上最奇怪的圣甲虫了。哎呀,从这一点看,我们可以来一点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我想你可以把它称作人头甲虫, 或者类似的——博物学中有许多相似的名称。可是你所说的触角在哪里呢?”

“它的触角!”勒格朗说着,显得对此话题有种莫名的热衷,“你一定得看看这个触角。我画得和真的虫子上的一样清晰,而且觉得足够逼真了。”

“好,好,”我说,“也许是这样——可我还是没真见着呀;”于是,我把纸递给他,没再作任何评价,我不想惹火他;不过我对这些转变感到很惊讶,他的恼火令我不解——而且,从那张甲虫画里,也确实看不到触角,而且整张画真的和普通的死人头骨的线条非常相像。

他很生气地接过了那张纸,准备团皱它,显然是要把它扔进火里去,这时,他不经意地瞥了一下那个图形,忽然,他似乎猛一凝神,只一瞬间,脸色就绯红了——可刹那,它又变得出奇苍白。过了几分钟,他在座位上继续仔细地观察着那画。最后,他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一支蜡烛,走过去坐在了房间最深角落的一个水手柜上。在那里,他又一次很热切地凝视着那张纸,把它转成各个方向。不过,他没说一句话,这举动把我吓坏了;可是我觉得谨慎起见,还是别发表意见以激化他不断喜怒无常的脾气为好。这时,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并把皮夹放置在书桌里,还上了锁。现在他镇静多了,不过他最初的热情已完全消失了,但是他看上去与其说是在发怒,毋宁说是像在出神。当夜晚渐深时,他在幻想中越陷越深,对我的俏皮话毫无反应。我原本打算像往常一样在小屋里过夜,可是,看到主人这样的情绪,我觉得还是告辞的好。他也没有强留我,不过,在我离开时,他甚至比以往更加热诚地握了握我的手。

大约一个月之后(这期间我再没见过勒格朗),勒格朗的仆人丘必特到查尔斯顿来找我。我从没见过这好心的老黑人这样沮丧过,于是我担心朋友有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你好,丘必特,有什么事吗?——主人怎么样了?”我问他。

“哎呀,说真的,先生,主人可不太好。”

“不太好?我真的很难过。他有什么难处吗?”

“唉!问题就在这里!——他从来不说——可是他的病真的很重。”

“病很重?丘必特?——你干吗不早说?他卧床不起了?”

“不,不是这样!——他不是这样子——问题就在这里——主人这样子我的心里沉重极了。”

“丘必特,我得弄清楚你刚才说的话。你说主人生病了,他告诉你哪里不舒服了吗?”

“唉,先生,为这个我都要发疯了——主人根本不会说哪里难受——可是那又是什么使他到处走动,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低着头,耸着肩膀,像鬼一样苍白的呢?而且他整天拿着一张纸——”

“拿着什么,丘必特?”

“拿着纸,那上头有画——画着我见过的最古怪的东西。告诉你,我看了都害怕。我非得留神死死盯着他。可那天他在太阳出来前逃走了,然后这好好的一整天都消失了。我早让人削好了一根大棍子,要等他回来好好揍他一顿——可是我那么笨,根本没这个胆量——他看上去可真是虚弱。”

“呃?——什么?——哦对了!——总的说,我觉得你最好别对那可怜的家伙太严厉了——别揍他了,丘必特——他会受不了的——不过你能想想是什么导致他这样的,或者说改变了他的?上次我见了你之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发生过吗?”

“没有,先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担心是在那之前——就是你来的那天。”

“怎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唉,先生,我指的是那只甲虫——它还在那里。”

“什么?”

“那只甲虫——我敢肯定主人的脑袋瓜被那只金甲虫给咬过了。”

“丘必特,你是怎么才会有这种猜测的?”

“先生,那虫子有好多脚,还有嘴。我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虫子——它对任何接近它的东西都又踢又咬。主人好不容易抓住了它,但马上又让它给跑了,告诉你——他肯定是那时候被咬的。不知怎么的,我自己就很讨厌那虫子的嘴巴,所以我不愿意用手指去抓它,不过我找到一张纸去抓。我把它包在纸里面,还把纸片塞进了它的嘴巴——就是这样子。”

“这么说你认为主人真的被那甲虫咬了,觉得咬过后他就生病了?”

“我不是认为——是知道。他要不是给那只金甲虫咬了,那他干吗满脑子想着黄金?我以前听说过金甲虫的事。”

“你怎么知道他痴迷黄金的?”

“我怎么知道的?哎,因为他在梦里还念叨它——所以我知道了。”

“好吧,丘必特,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承蒙你今天的拜访,我怎样才能帮你呢?”

“你说什么,先生?”

“勒格朗让你带什么口信没?”

“没有,先生,我把这张纸给带来了,”接着,丘必特递给我一封短信,上面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

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你?我希望你不至于蠢到对我的些许不雅而感到恼火;不过,不,这是不可能的。

自从见你之后,我就颇为焦虑。我有要事相告,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到底该不该说。

几天来,我的身体一直欠佳,而且可怜的老丘必特还总烦我,他好心的照料几乎令我无法忍受了。你能相信吗?——有一天,他还准备了一根巨大的棍子,要惩罚我,说我趁他不防悄悄溜走,而且还花整天的时间独自呆在陆地的山丘里。我真的相信,因为我病歪歪的样子,才得以免去痛打的。

自我们见面之后,我的陈列柜里没再增添新的标本。

无论如何,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抽空随丘必特一起过来。来吧,我希望今晚能见到你,我有要事相告。我保证这事极其重要。

你永远的

威廉姆·勒格朗

此信的某种语调令我十分不安。整封信的风格和勒格朗所固有的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他在想些什么?是什么新的奇思怪想在刺激他呢?他会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要办呢?丘必特所描述的他可不怎么妙。我担心,那种不幸而持续的精神压力会把朋友的理智折磨垮了。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就准备和那个黑人一同前往。

到了码头,我看到了一把长柄镰刀和三把铁锹,显然都是簇新的,躺在我们将要登上的那只船的底部。

“这是什么意思,丘必特?”我问道。

“是镰刀和铁锹,先生。”

“没错,可是它们放在这里有啥用?”

“主人硬要我到镇上买镰刀和铁锹,我花了很多钱才买来的呢。”

“可是,你‘主人’ 神秘兮兮地要镰刀和铁锹做什么呀?”

“我也不清楚,要是我相信他自己清楚要干什么的话,让我出门撞见鬼好了。不过这都是为了那只虫子。”

我发现从丘必特那里问不出什么来,他整个人的思想都在“那虫子”上。于是,我上了船,出发了。风势强劲顺利,我们很快就驶入了去莫尔特里堡北边的海湾。接着,我们走了大约两英里的路,就到了小屋。我们到达时大概是下午三点,勒格朗一直在急切地盼着我们。他抓住我的一只手,有一种神经质的热情,这使我惊慌起来,更肯定了先前的疑虑。他的面色苍白得可怕,深陷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我询问了他的健康状况,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的情况下,我问他是否从G中尉那里拿到了那只圣甲虫。

“哦,是的,”他回答说,脸色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我第二天上午就拿到了,什么都无法让我和那只圣甲虫分开了。你知道丘必特对它的评价很正确吗?”

“哪方面?”我问,心里有一种悲哀的不祥之兆。

“即他认为那是一只真正黄金质地的甲虫。”他说这话时态度非常严肃深沉,我有种说不出来的震惊。

“这甲虫给我带来了财富,”他继续说着,带着胜利的微笑;“可以让我的家产得以恢复。因此,我这样珍视它有什么奇怪的呢?既然我命该得到财富,我就只能妥善利用了,它是我找到黄金的指引者。丘必特,把那只圣甲虫给我拿过来!”

“什么虫子,先生?我可不愿意劳烦去拿;你自己拿给他吧。”于是,勒格朗站起身,庄重而严肃地把那只甲虫从一个关着它的玻璃盒里拿出来,交给我。它是只很漂亮的圣甲虫,而且,当时的博物学家还不知道它——当然了,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它很有价值。它的背上的一端有两个黑圆点,另一端的黑点长一些。甲虫壳极其坚硬光滑,和打磨过的黄金一模一样。那虫子的重量也令人吃惊,从所有这些来看,我几乎没法挑剔丘必特的描述;可是我这辈子都没法解释勒格朗为什么会赞同这样的观点。

在我好好地观察了那只甲虫后,他说,“我派人叫你来,”语气显得很夸张,“我派人叫你来,这样我就可以听听你的评价,得到你的支持,并进一步考虑命运和这只虫子——”

“亲爱的勒格朗,”我叫起来,打断了他,“你准是病了,最好有点防范措施。你该卧床的,我会陪你住几天,直到你恢复为止。你在发烧,而且——”

“搭搭我的脉搏,”他说。

我搭了搭,说实话,我没发现丝毫发烧的迹象。

“可是,尽管你没发烧,你也许病了。这一次你就听我的吩咐吧,首先你得卧床,然后——”

“你弄错了,”他插话了,“我身体现在好得甚至能指望承受这种我正在经历的兴奋。如果你真希望我好,你应该帮我缓解这种兴奋。”

“那我怎么做呢?”

“很简单,丘必特和我本人打算到大陆的山里去勘探一下,而且,在考察的过程中,我们会需要某位我们能够信任的人士的协助。你就是我们唯一能信任的人。无论我们成功或是失败,你现在感觉到的我身上的兴奋就会得到相应地缓解。”

“我很愿意帮你,”我回答说,“但是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到山里去考察和这只可恶的甲虫有关吗?”

“是的。”

“那么,勒格朗,对这样荒唐的举止,我就爱莫能助了。”

“我很难过——非常难过——因为我们只好自己去试试了。”

“你们自己去试试!你简直是疯了——慢着!——你打算去多久?”

“也许整个夜晚。我们会立刻开始行动,无论如何,日出前就回来。”

“那你能向我保证,以你的名誉起誓,等这怪念头结束后,等关于这虫子的事(老天!)忙完后,你就回家,好好地采纳我的建议,就像照医生所说的做吗?”

“好的,我保证,那现在我们走吧,因为不能再耽误了。”

怀着沉重的心情,我陪伴着朋友出发了。我们是四点走的——包括勒格朗,丘必特,狗,还有我本人。丘必特带着镰刀和铁锹——他坚持一个人扛这些东西——在我看来,这更多是因为他生怕主人拿到这些工具中的任何一件,而不是因为他极度的吃苦耐劳或殷勤。他的行为固执透了,而且“这可恶的虫子”是他一路上唯一说出来的话。我拎着两个黑灯笼,而勒格朗则全心顾及那只圣甲虫,把它拴在一根鞭绳绳端,一路走一路反复让它打转,像变戏法似的。当我看到朋友这种最后的、明显的神志不清迹象,我几乎忍不住要哭。不过,我想最好还是顺着他的怪念头,至少目前得这样做,直到我能采用什么更有效的措施来获得成功的机会。我一边想着,一边努力打探他此次考察的目的,不过一无所获。一旦他说服了我陪着他,就似乎不再愿意讨论那些次要问题了。对我所有的疑问,他只是回答:“我们等着瞧吧!”

我们乘着船儿穿越了岛屿顶端的溪流,然后登上了大陆海岸上的高地,并继续向西北方向穿过一片非常荒凉和杳无人烟的乡村。勒格朗坚定地领着路,不时地,他只作瞬间的停顿,以查看那些显然是他上次经过时亲手留下的路标。

就这样,我们大约走了两小时,日落时分,我们进入了一个区域,那里比我至今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荒凉得多。那是一片平台般的地方,靠近一座几乎难以攀登的小山之峰顶,小山从底部到顶端尽是茂密的树林,间或有巨石峭壁,插在沙土里看上去很不牢固,许多巨石之所以未从峭壁坠入下面的山谷,全凭着它们斜靠于其上的树木的支撑。峡谷深邃,纵横交错,透出严峻的庄重。

我们所攀登的台阶荆棘密布。穿越其中之际,我们马上发现不用镰刀几乎寸步难行;丘必特在主人的指引下,为我们开路,于是大家来到了一棵巨大的鹅掌楸下。那树屹立着,一旁簇拥着八九棵橡树。但是后者,以及我所见过的其他树木,在树叶和树形的优美,枝杈的繁茂修长和气势巍峨上,都远不及那棵鹅掌楸。当我们走到鹅掌楸旁,勒格朗转向丘必特,问他能否爬上去。那老人对这问题显得有点惊愕,好久都没答话。最后,他走到巨大的树干前,缓缓地绕着它走,仔细地观察着。详细检查完毕,他只是说:

“行,主人,任何丘必特见过的树,他都能爬。”

“那就马上爬上去吧,否则天太黑我们就看不清周围了。”

“要爬多高,主人?”丘必特问。

“先爬主干,然后我会告诉再爬哪里——现在——慢着!把这只甲虫带上。”

“这虫子,主人!——这金甲虫!”黑人叫着,惊慌地倒退着——“干吗一定要带这虫子上树?——我不干!”

“丘必特,如果像你这样的大个子黑人还害怕带上一只不会伤人的死甲虫,那你可以用这绳子把它弄上去——不过,假如你不想办法带它上去的话,我就非得用铁锹打碎你的脑袋了。”

“你这是干吗,主人?”丘必特说道,显然被羞辱得顺从起来,“你总想对你的老黑人大声嚷嚷,我不过说句笑话罢了。我害怕这只虫子!我怕它干吗?”于是,他小心地抓住了绳子一端,尽量让身子离开虫子远一些,准备上树了。

这鹅掌楸,或者叫木兰鹅掌楸,是美洲森林中最高大的树种。在成长初期,它的树干特别光滑,经常长到很高都没有横向的枝杈;不过,到了成熟期,树皮就会变得粗糙不平,这时,树干上会长出很多短小的分支。因此,在目前的情况下,爬树的困难事实上并没有表面所看到的那么难。丘必特抱住了粗大的树干,并把双臂和双膝尽量贴紧。他的两只手抓住了一些突节,光着的脚趾头停在另外的突节上。有一两次,他差点没掉下来。他终于扭动着攀上了第一个分叉,看上去似乎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整个任务。事实上,这时,攀爬的危险过去了,尽管爬树的人离开地面已经有六、七十英尺。

“现在再从哪里上去,主人?”他问道。

“顺着最大的树杈上——在这边,”勒格朗说。那黑人立刻遵从他,不过现在麻烦明显小了;他越爬越高,直到透过茂密的树叶,我们已经看不到他矮胖的身影。不一会儿,传来了他的喊声。

“还得爬多高?”

“你到多高了?”勒格朗问。

“不能再高了,”黑人回答道,“都能从树顶看到天空了。”

“别管什么天空,照我说的做。往树干下面看,数一下你这边的树杈数目,你爬过了多少树杈?”

“一、二、三、四、五——我爬过了这边的五个大树杈,主人。”

“那就再爬高一个。”

过了几分钟,又传来了他的声音,他告诉我们他爬过第七个了。

“听着,丘必特,”勒格朗喊着,显然很兴奋,“我要你沿这根树杈往外爬,越远越好,如果你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的话,就告诉我。”

这时,我对这可怜朋友发生了精神错乱的猜疑终于被确定了。我只能把它归结为精神失常,并非常急切地要把他弄回家。当我考虑怎么做才最好时,丘必特的声音又传来了。

“我很害怕,爬这根树杈太危险了——它整个就是根枯树枝。”

“丘必特,你说它是一根枯树枝?”勒格朗用颤抖的声音叫道。

“是的,主人,全枯了——全朽了——早死透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勒格朗问,显得非常沮丧。

“行!”我说着,很高兴有机会插话,“干吗不回家,躺上床。现在就走!——好伙计,天要黑了,而且,你得记住自己的诺言。”

“丘必特,”他喊着,根本不理会我,“你听得到我的话吗?”

“听到了,主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么,用你的刀试试那木头,看看是不是枯朽。”

“是枯了,主人,我肯定,”过了一会儿,黑人回答着,“不过没我想得那么枯。也许我可以独自再冒险爬一点点,真的。”

“独自!——你什么意思?”

“哎,我说的是那虫子。它太重了,如果我把它扔下来,也许我一个黑人的重量还不会把树枝压断。”

“你这可恶的混蛋!”勒格朗喊道,显然是如释重负的样子,“你告诉我这些废话是啥意思?你要是把那甲虫扔下来,我就拧断你的脖子。往这儿瞧,丘必特,你听见了没?”

“听见了,主人,你不用这样对着可怜的黑鬼吼。”

“好了!你给我听着!——在你认为安全的范围内,如果你试着尽量往外爬,并且不扔掉那甲虫的话,等你一下来,我就送你一块银币。”

“好吧,主人——我试试,”那黑人立刻回答——“我就要到顶端了。”

“到顶端了!”这时勒格朗厉声喊道,“你说你到树杈顶端了?”

“马上到了,主人——哦—啊—哎哟!上帝!这上头是什么呀?”

“哎!”勒格朗叫着,情绪高涨,“是什么?”

“唉,不过是一个骷髅头——有人把自己的头吊在了树上,而乌鸦把脑袋上的肉都吃光了。”

“什么,骷髅头!——太好了,——它是怎么被系在树杈上的?——是用什么固定住的?”

“知道了,主人,我得看看。我敢说,这可真古怪——骷髅头上有一个很大的钉子,这钉子把它固定在了树上。”

“好了,丘必特,就照我说的做——听见了吗?”

“听见了,主人。”

“那么,留心一下,找到头颅左边的那只眼睛。”

“啊!哦!好的!可根本就没有剩下什么眼睛呀。”

“蠢蛋!你能把你的右手和左手区分开来吗?”

“哦,我知道了——完全明白了——我是用左手来劈木头的。”

“对了!你是左撇子;你的左眼和左手在一个方向。现在,我想你能找到骷髅头上的左眼了吧,或者说,就是左眼曾经在的位置,找到了吗?”

过了好长一会儿那黑人问道:

“骷髅的左手和左眼也是在一个方向吗?——可是那骷髅头根本没有手——不过没关系!我找到左眼了——就是它!我该怎么做?”

“把那只甲虫穿过它垂下去,尽量把绳子放完——不过小心点,别让绳子脱了手。”

“我已经照做了,主人;把虫子放进去可容易了——瞧它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