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晚醒过来之前, 先听到了一阵嘈杂的争吵声。
“……总之不管怎么样,你怎么能对他动手?”
这是玉秽的声音,不同于以往的和缓温吞, 此时显得有些焦躁, 大概舟行晚醒来之前他们就吵了很长一段时间,前面半句说了什么他并未听清。
“为什么不行?凭什么不行?你忘了你一开始是怎么跟我说的了吗?现在想起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的了?他碍了我们的事,就必须死!你们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 还像是能成大事的人吗?”
这是流毓的声音,不同于少女往日的热情可爱,激进而又随性,让人听了以后心里忍不住生出阵阵钝痛。
舟行晚感受着自己的心口, 有什么正沉钝跳动着,每一下都牵动着他身上的所有痛觉神经,如同要把他变成一块腐败的烂肉。
“你太激进了, 现在妖憩谷外各仙门虎视眈眈, 你对他动手无异于自露马脚, 现在好了,你也回不去, 我们又少了一个暗桩, 你现在满意了?”
这道声音有些耳熟,舟行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过,只隐约觉得跟花辞镜的声音有些像——却要更加成熟。
褪去了稚子独有的模糊奶音,要更加青涩沉稳, 舟行晚乍一听还产生了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觉, 不过很快,又被他把这个念头抛弃。
花辞镜……也不知道那小孩怎么样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应该都比他好才对,花辞镜再怎么说也是妖族, 而今在妖憩谷,妖族的领地,他能有什么事?
舟行晚暗自嘲弄自己瞎操心,耳边那些不肯休止的争吵声越来越大,简直要把他的耳膜都给吵破。
“你还好意思说我?刚才要不是你拦着我已经给他杀了,你还担心一具尸体告密不成?”
“你怎么就是说不通呢……你非要杀他干什么?”
“我还搞不懂你们非要留着他干什么呢,你们能说服他也加入我们吗?你们不能,但等我师尊身体里的灵气得以周转,你们谁打得过他?反正我现在已经暴露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弄死,省得夜长梦多,总担心要发生什么别的变故。”
“你担心的并不是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只要把他关着不让他出去告密也是一样的,到时候你从这里出去了,不还是流云宗蘅晚玉尊座下关门弟子?”
“你们以为我担心的只有身份败露不成?你们以为为什么仙门正道对妖憩谷只围不攻?不就是因为我那个好师叔自愿为质牵制住了?等他再拖一会儿,外面那些人真信了妖族纯善之类的话想要和谈……师伯,你筹谋了这么多年,想要看到血流成河,可那些人都死不了了,你怎么办?”
“……”
“还不愿意是吧?那行,我不杀师尊了,你把知天厉绑过来杀了再嫁祸给妖族也是一样的。要不是师伯你已经叛变了其实你死真的也行的,只可惜那天你当众投靠妖族,就算你真的死在他们手上,恐怕也没几个人给你讨回公道。”
“……”
“怎么,你不会是指望我吧?我不行,我真不行。我在流云宗人微言轻的,修仙界里更是排不上什么号,我死跟师尊宗主死造成的效果能一样吗?真不是我不想死,一切都是为了大业,师伯,你再舍不得师尊,能有我舍不得吗?我都能亲手杀了他,你怕什么?”
“……”
“为今之计,只有杀了我师尊嫁祸给妖族才能再把众人心头的怨念挑起来,师伯,这几天死了这么多人,你不会要在这里放弃吧?”
玉秽未答声,流毓便又转问另一人:“妖主,别光听我们吵,你也给个意见啊。”
于是舟行晚再度听到了那道跟花辞镜极为相似的声音:“别拉扯本尊,妖族替你们承担罪名本就已经是让步之举,本尊还觉得委屈呢,你占了便宜还来这里卖乖?”
流毓道:“那你就是同意杀了他咯?”
“你们随意,这是流云宗内事,妖族不予参与。”
舟行晚随之听到了一阵门开关的声音,应是那人真想脱开关系,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舟行晚却再也装不下睡,屏风外另外两人也似乎一直关注着里边的动静,他才刚一动身,交谈声戛然而止,然后是一阵衣料摩挲脚步轻踏的声响,流毓跟玉秽走了进来。
“师尊醒啦!”
流毓跟以前他每一次受伤后醒来一样,关切地弯下腰看舟行晚的脸色,声线轻巧,活泼热情:“吓死我了师尊,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伤还疼嘛?”
舟行晚受伤不久,当然还是疼的。
小腹上狰狞的伤口随着她关切的询问恢复了关于疼痛的记忆,舟行晚才只是躺,上半身因为看向说话的流毓而微微有了点转向的动作,很轻很缓,却连带着压迫到了右腹,舟行晚略略皱眉,等到那股疼痛慢慢过去,才敢再有所动作。
可笑的是,大概是他从穿回来以后受过的伤太多,舟行晚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是疼痛的感觉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流毓给他腰上的那一刀如同每日洗漱吃饭一样寻常,还不如她在自己心里捅的那一刀重。
舟行晚只淡淡看了流毓一眼,没有像往常一样因为害怕对方担心而快速回应,立马收回了目光。
他还不适应、也不知道在经历了被流毓捅了一刀后要怎么跟对方相处,却没想到先前果决刺了他一刀、又在刚才还愤愤跟人争执要他去死的少女见他没有理会自己,竟然红了眼眶:“师尊,您不理我,您是不喜欢我了吗?”
喜欢?舟行晚很难说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但他确实是很喜欢流毓这个徒弟的:聪明、上进、活泼热情果敢机警——至少他从前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
舟行晚悲哀地发现,他竟然做不到像恨玉秽那样去恨流毓。
他看着守在床前那袭娇俏的粉衣,忽然不敢确定对方是真的喜欢粉色,还是想要用这个颜色来麻痹旁人,以达到让人轻视她的目的。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要知道全部的事。”
他先前从玉秽那里又听又猜,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大部分真相,直到流毓出现在他面前,舟行晚才可悲地发现:其实他森*晚*整*理一无所知。
事到如今,舟行晚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流毓看着他,迟迟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回应。
玉秽观两人反应,也不知是抱着看好戏的想法还是什么,竟然替流毓解围:“蘅晚若想知道什么,来问师兄就好,何必为难自己的徒弟?”
“你闭嘴。”舟行晚眉心隐跳,他用力按了按,完全跳过了玉秽的话,“流毓,我要你说,你知道的、参与的所有事。”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或许只有几秒,又或者是几分钟,流毓叹了口气,带着几分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残忍:“师尊,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好吗,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结束得体面一点。”
“不好。”舟行晚语气微弱却声音坚定,“至少我要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哪里对不起你了。”
还能像从前一样吗?不能了。哪怕他们都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
舟行晚哑着嗓子咳了一声,腹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的身体都不配合,他要怎么装得跟从前一样?
“师尊很好,没做错什么,更没有对不起我。”
见他坚持,流毓最终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只是话到一半,少女话音一转,像是觉得惋惜:“师尊,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舟行晚点头,不留情面地讥讽道:“你师伯也说与我同门情深。”
这就是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