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甲虫(1 / 2)

金甲虫 埃德加·爱伦·坡 20911 字 2024-02-19

哇!真不得了啊!你看他正在疯狂跳舞,他一定是让狼蛛咬到了!

——AllintheWrong

我曾经与一个叫威廉·勒格朗的朋友有着非常频繁的往来,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他的祖先在十七世纪的时候因为信仰卡尔文教而受到了残酷的宗教迫害,被迫来到了美国。所以,作为法国人后裔的勒格朗的家族虽然曾经有着辉煌的历史,可是却因为历史赋予的一连串灾难,如今变得衰落了,他本人的生活也深陷困境。出于不希望听到别人对其家族背后的议论,他决定从新奥尔良离开——这是他的先祖最早到达美国并落地生根的地方,他选择去了南卡罗莱那州,在一个与查尔斯顿距离很近名叫“苏利文岛”的地方定居了下来。

这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岛屿。全岛都是由海沙积成的,大约长三英里,但是却非常狭窄,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宽。这个岛与美国本土之间只有一条很小的溪流隔着,溪流两岸全是芦苇。这里的土质又软又黏,有很多秧鸡在此栖息。

在这个岛上,并没有很多草,即便少有的一些也都非常矮小。一座名教“莫尔特里堡”的军事要塞在岛屿的最西面,除此之外就是几间非常简陋的木屋了。每年夏天,来自查尔斯顿的很多人都会来到这里避署,并且选择这些小木屋为租住之地,而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也就是岛屿最西边还生有一种叶子非常刚硬的美洲蒲葵树,这可能是这个小岛上唯一算是比较高的植物。

整个岛上除了最西面的这一角和沿岸的一些硬质白沙滩外,全部是低矮的常绿野生灌木——甜香桃木。它们是岛上最常见的植物,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但英国的一些园艺家却十分重视这些植物。灌木大约有十五到二十英尺那么高,因此形成了不小的一片灌木林,非常茂密,如果有人想从中穿越,那需要花很大力气。让人怡然的是,这些叶木能够发出一些香气,这种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沁人心脾。

灌木林的最深处就是这个岛上最偏远的角落,在那里还有一间小木屋,当然这间小木屋也很简陋,而勒格朗便住在这里。我刚刚与他认识之时,他便在这里居住了。

我们之间的交往非常顺利,不久便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之所以有这样的结果是因为我一直非常佩服那些敢于脱离人海而选择隐居生活的人,当然我对他们的生活和为人也是带着好奇的。

在我与勒格朗的交往过程中,我了解到他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而且他的心智思考能力非常强,只不过由于他的生活比较封闭,且很少和其他人接触,因而性格显得很古怪。有时候他会对你非常热情,而有时候则瞬间就从极度热情转变成非常忧郁。

虽然他的居所只是很简陋的房子,可是他仍然积累了大量的藏书,让我感到很奇怪的是,他并不是如饥似渴地急切阅读这些书,与阅读相比似乎他更喜欢跑到户外去打猎、钓鱼,或者到海边捡捡贝壳,到甜香桃木的灌木林中探索昆虫的遗骸,然后带回家做成标本。

他拥有极为丰富的昆虫标本,我想就算是专门以动物细胞为研究的荷兰博物学家斯华梅尔丹如果见到了勒格朗的收藏也一定会有一些嫉妒。勒格朗十分愿意到外面去散步,而当他出去散步之时总会跟着一名年老的黑人仆人。

这位老黑仆名叫丘比特,他与勒格朗家族有着很深的渊源,大约是在勒格朗的家族还没有衰落的时候,丘比特就已经被解放为自由人了,可是不管什么人劝说丘比特,他一直都把勒格朗少爷当作自己的“小主人”,而且十分忠诚地继续在勒格朗身边照顾他。或许因为这样的渊源,在丘比特眼中,“小主人”勒格朗一直都是长不大的,这或许源于勒格朗的亲戚们在很早的时候就灌输给丘比特的一个观念,即“小主人”还不够成熟、不够稳重,他的身边不能缺少人照料。

苏利文岛处在相对较低的纬度上,所以这里的冬天不是非常寒冷;就算已经是深秋,在这里也完全不需人工的取暖措施。

不过,一八××年的情况是不同的。在这年十月中旬的一天,天气反常地突然变冷了,简直是要命的那种冷。倒霉的是,这一天我正在去往勒格朗家的路上,这一路可让我备受折磨。我紧缩着身子,非常狼狈地在茂密的灌木林中艰难穿梭,我第一次感觉到去勒格朗家竟然这么艰难,不过好在在日落之前我从树丛中成功走了出来,到了勒格朗的家。

这是我们分别好几星期之后的再度见面,那时的我一般都是在查尔斯顿,从查尔斯顿到苏利文岛大约是九英里的路程,虽然不是很远,但是那时的交通可远没有现在这么方便,因此,说起来我每次去拜访勒格朗,都不是非常轻松,可是像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中去拜访,倒还真算第一次。我像往常一样敲了敲勒格朗家的门,但是没有人回应,于是我便从勒格朗经常藏钥匙的地方找到钥匙,自己开门进了屋。

屋中没有人,不过壁炉中还有一团小火。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因为今天确实太冷了才见到了壁炉中的火苗,不过还是让我有一种很新鲜的感觉,而且待在这间小屋里感觉非常舒服。我将自己的大衣脱掉,然后自在地坐进那张总是发出嘎吱声的旧且老的扶椅中,等待着这里的主人回家。

天黑之后没过多长时间,勒格朗便和丘比特从外面回来了。对于我的来访他们都非常高兴。丘比特热情地说,晚上可以在秧鸡中多加一些菜了。而勒格朗同样有些兴奋,原来是他新发现了一种此前并不知道名字的双壳贝。看来,他又可以为自己的收藏增添点儿什么了。

当然,他的快乐肯定不止是这一样新发现,他对我说,自己在丘比特的帮助下,逮到了一只金甲虫,而且他十分骄傲地认为这只甲虫是以前绝对没有见过的品种,并且他非常希望我可以在第二天表达一下自己对此的看法。

“那为什么今晚不让我看看呢?”我边在壁炉旁边暖手,边对勒格朗说。因为当我听到勒格朗这么说,也顿时对这只新发现的金甲虫充满了兴趣,我希望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来历。

勒格朗仍然很兴奋,他说:“哎呀,我怎么能料到这么冷的天儿你会来呢?咱们已经分别有一段日子了,谁知道你今天晚上就在这儿。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恰好碰到了莫尔特里堡驻守的G中尉,他实在热情得不得了,我一激动就把甲虫先借给他看了,所以你只能忍耐一晚上,到明天早晨才能见到这只虫。你晚上就在这儿住吧,等明天一大早,我就让丘比特去把那只甲虫拿回来,你觉得怎样?哎呀,那可真是上帝创造出来的最美丽的宝贝!”

“你说什么是最美丽的宝贝?难道是在说日出?”勒格朗的兴奋让我有点儿蒙,于是没听明白他的话。

勒格朗说:“啊?日出?当然不是说日出,我是在说那只甲虫!它真的非常美!你知道吗?它全身是明亮的金色,大概有一个大点儿的胡桃果那么大。在它的壳背上方一端,还有两个乌黑的斑点,在它的壳背下面呢,则是一个长形的大斑点。还有它的触角,是——”

正在这时,更为兴奋的丘比特插话说:“少爷,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那只虫子一定是纯金的!我相信它除了翅膀之外,全身其他任何地方、里里外外肯定都是用金子做的,而且不会有任何杂质。我都活了这么大年纪了,还真没见过能有它一半体重的甲虫,它肯定是纯金的甲虫!”

“得了,丘比特,那甲虫是纯金的,行了吧?”勒格朗有些开玩笑地说,“你还是先把烧鸡照看好了,别到时候让我们吃一些烧焦了的鸡,是不是?”然后勒格朗对我说:“其实丘比特说得并不夸张,我找到的那只甲虫的确是像金子一样,我觉得你肯定没见过像那样有着黄金般光泽的虫子。你也不用太着急了,明天一早就能见到了。我现在只能先给你描述一下它的形状。”

勒格朗说着便来到了一张上面一直放着笔和墨水的小桌子前,准备从抽屉中拿出一些纸,来为我画出来,没想到他的抽屉里早已经没有什么书写用纸了。

勒格朗有些尴尬,对我说:“没关系,咱们还是用这个吧。”说着他从自己的上衣口袋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并用笔画了起来。勒格朗正在非常用心地画,而我则觉得有点冷,于是在勒格朗还在画的时候围在火炉边取暖。

没过多长时间,勒格朗便拿出了自己的作品,并且有些得意地交给我。我把他的画接了过来,还没来得及看,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狗叫的声音,接着便是狗用爪子挠门的声音。丘比特朝门口走去开门,门一开就有三只纽芬兰大狗冲了上来,这是勒格朗养的大狗。它们与我很熟,我每次来都会和它们嬉闹一会儿,因此这次也是,当它们见到我一下子就跳到了我的肩上,朝我撒娇,和我闹着玩儿。与这几只狗打完招呼后,我才仔细地看勒格朗为我画的金甲虫图,可是我却被这幅图给弄晕了,因为我充满了迷惑。

在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几分钟之后,我对勒格朗说:“我必须承认,这是一只非常奇特的甲虫,我也的确没有见过这个品种。而且,我必须得说,它非常像人的头骨或骷髅头之类的东西,实在不像一只甲虫。”

“骷髅头?”勒格朗有些惊讶,“啊,是的,不过这是因为你在平面上看的原因,这样看确实有点像。其实那两个像眼睛的地方是它背部上方的两个黑色斑点,而那个好像嘴巴的地方是背部下方的长方形斑点,于是,这只椭圆形的甲虫看起来就像一个骷髅头了。”

“大概是这个原因吧!”我继续说,“不过勒格朗,我觉得可能是你画得不像的缘故,还是等明天看到了,我就能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勒格朗有点不高兴,“嗯,可能吧!不过我觉得已经画得很好了,而且自认为是很传神的。你要知道,我可是学过画画的,再说,这只不过是一只小甲虫而已,难道我都不会画?”

我急忙解释:“你别误会,至少我觉得你将骷髅头已经画得很好了,就算是生物学、生理学上的标准图也没有你这个画得好。而且,要是这只甲虫确实长得如此,那我只能说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甲虫!我想你这个发现应该在自然科学史中都有不小的意义。噢,对了,你没有给它取个名字吗?比如可以叫‘人头骨甲虫’之类的,而且你还说它是有触角的,怎么没见你给它画上呢?”

勒格朗对于讨论金甲虫的话题比起讨论他的画技的话题更感兴趣,而且他都有点激动地说:“触角?我已经画上触角了,而且我要告诉你的是,它的触角就像我画上画得一样。”

我有些莫名其妙,只是勉强地应着:“嗯……我想你确实画了,可是可能因为我刚才看得太大意了,没有发现它。”我实在不敢再多说了,因为弄不好他真会生气,于是便将这张图还给了勒格朗。其实这不过就是一张甲虫的草图,我没有想到勒格朗竟然反应这么激烈,让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且我确实是没发现画上有什么触角,怎么看这张画都觉得是一张骷髅头的画像!

勒格朗显然还没有从激动中恢复平静,很急地把画接了回来,顺手便将它揉成了一团准备扔进旁边的火炉,就在这时他好像又从纸上发现了什么,于是便停了下来,又仔细盯起了那张纸。我看到他的脸瞬间就涨红了,紧接着又有些变白,在后面的几分钟内,他都一动不动地在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纸。然后又抄起身边的一盏蜡烛灯,去了房间最远的一个角落,在一个柜子上坐了下来,这是一个水手们专用的柜子,可是我实在不明白勒格朗是怎么了。

只见他又一次将那张纸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起来,而且翻来覆去,好像真有什么特别神秘的东西一样。他这一奇怪举动实在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我怕因为打扰了他的思考而惹他不高兴,所以也不敢多问。不久之后,他将自己的皮夹子从大衣口袋中掏了出来,非常小心地将那张纸放了进去,然后又将这个皮夹子放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上了锁。直到这时,他才显得正常了,也没有了刚才那种激动,当然刚才的那股热切的心情现在也没有了,他紧绷着脸,看上去仍然在生气,不过更像是在想什么事情。而且,他的沉思就像越来越浓的夜色一样,似乎没有控制地陷入进去,不管我说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他都没有被吸引,他已经被自己的思考彻底掩盖了。

原本我还打算和往常一样,在他那儿住上一晚,可是看到这种情形,我改变了注意,因为留在这里不是给他添麻烦吗?一向敏感的勒格朗也发现我已经改了留下来的主意,不过,在我们分开的时候,他还是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而且好像比平常更要热切。

后来的一个月中,我都没有再去拜会勒格朗。忽然某一天,丘比特到我位于查尔斯顿的家找我,说勒格朗要见我。当我看到丘比特有些沮丧的神色时,我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见过快乐的丘比特有过这样的神情,而且我的确非常担心勒格朗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丘比特,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勒格朗现在好吗?”我非常急切地问道。

“唉,说实话,少爷最近并不好。”丘比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继续追问。

“当然不是,少爷他身体很好,可是他真的好像得了严重的病。”丘比特显得非常担心。

“严重的病?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卧床休息吗?”我想知道勒格朗现在的状态,因此向丘比特询问。

“少爷不喜欢卧床休息,而且这一阵子从不好好休息,正因为这样,我才更担心。我觉得少爷实在太可怜、太虚弱了。”丘比特一脸的心事。

“丘比特,你这么说实在让我有些不明白。是不是勒格朗病了,但却没告诉你他什么地方不舒服?”我想引导着丘比特把勒格朗的情况告诉我。

“先生,您不要太着急,”丘比特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心,“少爷确实没跟我说起过自己哪里不舒服,可是我早就看出来了他的不对劲。现在他整天没精打采的,要不就是在一旁垂头丧气,要不就是忽然挺直了身子,可是脸色就像鬼一样惨白,而且现在整天握着笔,不知道在干什么。”

“这是为什么?”我更加不解了。

“我也不清楚,他整天都是在书桌上画什么东西。而且,画出来的东西非常古怪,”丘比特开始详细地描述着勒格朗,“先生,我得跟您说,少爷确实把我吓坏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得把他看紧点儿,不然恐怕他发生什么意外。有一天,天还没亮,少爷便偷偷跑出去了,而且在外面一待就是一整天。这让我非常生气,因此我还砍了一棵小树当棍子,准备他回来时好好揍他一顿。可是当我见到回来的少爷一副可怜的样子就实在下不去手了。先生您说我算不算心软的人啊?”

听到丘比特这样说,我感到有些吃惊,“什么?你要揍勒格朗?我觉得你还是最好别这样做。因为勒格朗可能吃不消。你能不能告诉我勒格朗是怎么生的病?还是最近出现了什么意外?最近这一个月中,他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

“没有。自从先生从我们家走后,根本就没有一件让人不高兴的事!我在想,是不是在先生到我们家那天出了什么问题。”丘比特好像回忆着什么来回答我的疑问。

“哦?你是说……”我实在非常疑惑,希望丘比特能够告诉我点儿什么。

“我想,先生,可能和那只甲虫有关。”丘比特带着怀疑地说。

“甲虫怎么了?”我问。

“我确定那只金甲虫在少爷头上咬了一个窟窿。”丘比特很坚定地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可是你怎么知道的呢?”听到丘比特这样说,我更加好奇了。

丘比特回忆起了当初他和勒格朗捉这只甲虫时的情景:“先生,您或许还不知道,这是一只非常厉害的甲虫,特别是它的腿和嘴巴,我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厉害的虫子呢。您可能不知道,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敢靠近它,它便开始连踢带咬地防卫。最开始的时候,少爷确实把它抓住了,但很快它就又逃跑了,我在想,可能就是少爷抓它的时候让它给咬了。而我因为少爷的经验,所以特别注意那只畜生的嘴,以防它咬到我。我没打算直接用手去抓它,所以我使用一张纸把它包住了之后才抓到它的,而且这张纸完全塞住了它的嘴。”

“因为这样你才觉得勒格朗是被甲虫咬伤了,是吗?所以导致了他现在的病?”我问。

“还不止这些,我非常肯定,”丘比特又摆出了十分诚恳的样子说道,“假如没有被甲虫咬伤,为什么少爷在做梦的时候都会梦到金子?而且,有关金甲虫的事我以前也听别人说过。”

“你怎么知道勒格朗会梦到金子呢?”我继续追问。

“噢,这是因为我听到过他说梦话,而且那些话都是和金子有关的。”丘比特说。

“好,丘比特,我已经知道你说的这些了,可能你是对的。但是,勒格朗为什么要你亲自来请我呢?因为这实在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啊!”我说。

“您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明白您这话。”丘比特对我的客套显然很不习惯,因此他才这样问。

“我是说,勒格朗要是有什么事的话直接让你传达一下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得让你来请我一定过去?”我说。

“是的,少爷没让我给您带什么口信,不过他有一封信让我必须亲自交给您。”丘比特说着便递给我一张便条,上面的内容是:

亲爱的朋友××:

你怎么不到我这里来了呢?我想我们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吧?你可不要把上次我的无礼太放在心上。我想你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你肯定没有生我的气,对吧?

自从上次与你分别之后,我内心一直有一件非常重大的事让我焦虑不已。其实,我想告诉你的东西有很多,可是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而且也无法确定自己该不该说。

最近的一段时间,我的身体和心理状况都算不上很好。我知道丘比特是好心,他对我是忠心耿耿的,可是我还是难以容忍他那些琐碎和无聊的举动,简直要被他气死了!大概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丘比特竟然有一天还要准备打我,原因就是因为我那天自己偷偷跑出家门让他担心了。其实那天我自己跨过小溪,然后到了大陆的山中去了。在那里我停留了整整一天。我猜如果那天我不是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情回到家里,说不定还要真被他揍一顿呢。

你上次走后,家里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减损,也没有添置,一切都还是原样。

我想假如你还愿意的话,希望你能同丘比特一起回来。我非常想与你见面。希望你今晚就能来,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你放心,我不会骗你,这件事真的非常重要,它超过了其他任何事。

你的挚友

威廉·勒格朗敬上

我对勒格朗信中的语气,感到有些不安,因为这实在不是勒格朗平日说话的语气。他竟然做了一个据说是有关金子的梦,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在他一向充满问题的大脑中,是不是又有一些少见的从来没有过的狂想念头呢?在信中他说自己要告诉我的是一件“事关重大”的事,可这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呢?一个家道已经衰落多年的贵族在异乡又会被什么大事影响至此呢?我分析丘比特的那些信息,觉得还是比较悲观,似乎有些不祥。假如勒格朗不能摆脱这种不幸,那我也会非常担心他,我怕他因为这些刺激而失去了出众的理智,甚至患上狂想症。想到这里,我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跟着丘比特赶往勒格朗的家中。

当我们到达码头就要登船的时候,我却忽然发现船中竟然有三柄全新的长柄大镰刀和铲子。我很不解地向丘比特问道:“这些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少爷让我准备的,镰刀和铲子。”丘比特说。

“丘比特,我当然知道它们是什么,我的意思是准备它们做什么?”我问。

“不知道,少爷只是让我到城里去准备这些东西,而且花了不少钱呢!”丘比特说。

“呵呵,那你就没问问勒格朗为什么要你去买这些东西吗?”

“没有。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没人知道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我肯定一定同那只甲虫有关。”

这个回答比前面有了很大进步,可是我还是不清楚它们到底有什么用,我想,丘比特现在满脑子想的肯定都是“甲虫”,所以我也不再问他什么了。我们一起上了船,并启程前往苏利文岛。这一路我们借着颇为有力的风势顺风而行,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到达了莫尔特里堡北边的小海湾中,登岸之后再走大约两英里,就来到了勒格朗居住的木屋。

当到他家时大约已是下午三点了,对我们的归来,勒格朗显然非常急切。不过当他见到我的时候还是非常亢奋地将我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虽然这是为了表示欢迎我的心情,可我还是有些不适应他这种奇怪过头的举动,因此我更觉得丘比特的话是有原因的。

勒格朗的脸色白得有点恐怖,简直和鬼一样,他的双眼已经深得凹陷了一些,不过还是有不寻常的光芒从他的眼中散发出来。我非常关心他的健康,不过在询问之后,便不知道接着应该和他聊点什么了,于是只好问他是否将那只金甲虫从G中尉那儿取了回来。

勒格朗回答道:“是的,是的,”不过他的脸色却又涨红了,他接着说,“自从你上次走后,我第二天就将这只甲虫取回来了。现在任谁都无法把我和这只甲虫分开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丘比特还真是说对了这只甲虫。”

“什么说对了?你指的是什么?”我有些疑惑地问道,而且内心中似乎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那就是——这真的是一只‘纯金甲虫’!”勒格朗非常严肃地回答着,这种严肃对我来说是非常陌生的,让我莫名地感觉到一种震慑。

紧接着,勒格朗的脸上挂满了得意的笑容,他对我说:“我会因为这只甲虫而得到财富,它足可以让我把已经失去的所有家产都重新拿回来。假如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奇迹这种东西,那么让我得到这只甲虫就是一个奇迹!这说明幸运之神是照顾我的,因此他才将这只甲虫交给了我,我也没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善用幸运之神的眷顾。你还不知道吧?在这只甲虫的身上我们能够找到宝藏。丘比特,快,帮我拿过那只甲虫来!”

丘比特对于勒格朗的这个吩咐很显然是不满意的,他非常激动地说:“什么?少爷,您要让我给您拿那只可恶的虫子?不!我可不敢惹它,还是您自己拿吧!”

勒格朗也没有对丘比特的拒绝有所表示,只是一脸庄重地站起来,拿来一个非常精致的玻璃盒,而那只传说中的甲虫便在里面。

啊,这的确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甲虫!我想这一定是当时的自然博物界还没有发现过的一个新品种,它应该算是一个自然学上的大发现。这只甲虫的外观,确实如勒格朗所说,在其壳背的上方有两个黑色的非常圆的斑点,而在尾端的地方则有一个长方形大斑点。表面上看,它的壳是非常光滑的,而且的确有着如同金子一般的光泽。它的外壳非常坚硬。总之这是一只非常不寻常的甲虫,如果你见到了这只甲虫,那么你一定也会理解为什么丘比特一直要肯定它是“纯金”的。不过丘比特这么认为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勒格朗为什么也这么说?这实在让我难以理解。

勒格朗很明显发现了我对这只甲虫的惊讶,于是,他用一种充满得意意味的口吻对我说:“其实我这次请你来,主要是想听听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我指的是‘天赐财富’这件事,不知道你的意见是什么?或者有其他什么看法……”

“勒格朗,”我没有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而且提高了自己的声音,“我觉得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是正常的情况,所以这个时候,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我想,你现在应该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休息,你放心,这次我会多待几天在这里陪你,等你身体康复了我再离开。你看,你还在发烧,而且……”

“如果你摸摸我的脉搏,你就知道我的身体是不是有问题。”勒格朗也没等我说完便打断了我的话,并且伸出自己的手。我摸了一下他的脉,的确,从脉象上看,他确实没有任何生病的迹象。

“从脉象上看,虽然你确实没发烧,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你的身体就完全没有问题啊!”我说,“我们是非常亲密的朋友,所以我必须对你的健康负责,你就听我一回劝,先好好休息上几天,然后……”

“你错了,”勒格朗还是没等我的话说完,“我告诉你,现在的我除了情绪上有些亢奋之外,其他所有的情况都很好。你真的担心我的健康的话,那就让我这一直激动的心情变得平缓一些吧!”

“那你要我做什么?”我问。

“非常简单,”勒格朗开始描述他的计划,“我的计划是和丘比特一起到大陆的山上去进行一次探险,不过只有我们两人还不够,还得再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帮忙。因为这次的探险,意义重大,所以不能信任的人是不行的。你就是那个我信任的人,所以你得帮我。我想在这次探险之后,不管最后是一个什么结果,我的激动心情总能平复了。”

“这当然没有问题。但你说的探险是与这只奇怪的甲虫有关的吗?”我进一步问他。

“是的,探险和这只甲虫有关。”勒格朗的回答非常简短。

“勒格朗,你不觉得这有些荒谬吗?你想,我会加入你这个不着边际的疯狂行动吗?”我说。

但我的拒绝没有让勒格朗有多么难堪,他非常平静地说:“那么,实在非常抱歉将你扯了进来。看来,这次探险只能靠我和丘比特了。”

“那不行!你们两人去实在太危险!我想你肯定是疯了!等等,你准备用多长时间进行这次探险?”我问。

“说不定得一整夜,所以我们必须现在就得出发,不管怎么样,我想,在天亮之前我们一定得回来。”勒格朗又显得非常兴奋。

我略微思索了一下,对勒格朗说:“我可以答应你,跟你们一起去。但是你也必须得答应我,一旦这次满足你对甲虫好奇心的探险结束,回来之后必须什么都得听我的。如果你可以答应这个条件,那我就与你们一起去。”

“这绝对没问题,我向你保证。但是,我们必须现在就出发,我们的时间实在不多!”勒格朗十分急切地说。

于是我们出发了。除了我、勒格朗和丘比特之外,还有一只狗作为我们的同伴。下午四点左右,我们正式启程。路上负责重活的还是老丘比特,那些沉甸甸的工具——镰刀和铲子都是由他背着。不过这可与勤劳或体贴不能完全相等,在我看来,丘比特更担心如果勒格朗在半路上用这些危险工具做什么傻事,那就实在太糟了,还是由他保管这些工具最安全。丘比特是一个十分可爱的人,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那就很难再得到改变,因此一路上,他都在咒骂那只金甲虫,“那只该死的甲虫”的字眼儿无时无刻不从他的嘴里冒出。

至于我,只是提着两盏遮光的提灯。勒格朗则非常小心翼翼地照料着他的甲虫,除了这个他眼里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一根细细的肠线把甲虫拴住,然后就看勒格朗如同一个魔术师一样,神出鬼没地把玩着这只甲虫。其实在路上我没有停止过对勒格朗的观察,看到他如今简直就像一个神经错乱的病人一样的举动,我的内心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甚至有种掉眼泪的感觉,可是事情到了现在,我想最好的照顾他的表现就是完全顺着他的意思,或许在这不久之后便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让他重新恢复正常呢。另外,我一直试图从勒格朗那里弄明白他到底要探什么险,可是我的努力是徒劳的,什么话都无法从他嘴里套出来。

自从我一时怜悯地答应了参加他们的探险行动之后,勒格朗对于我所有的问题都只是敷衍,而且甭管什么问题,他总会用这样一句话作为最终的答语:“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我们通过乘船越过与大陆相隔的溪流,来到大陆,然后便马上赶往了大陆中的高地。我们前行的方向是西北方向,这个方向上基本上都是人迹稀少的地方,一路上我们没有遇见什么人,简直除了荒凉和孤绝的感觉之外,你再也无法感受到别的。只有勒格朗非常果断和自信地走在最前面带路,不过他也会在一些时候停下来,查看一下四周的环境,还有那次自己偷跑出来勘探地形时留下的路标和记号。

大约徒步走了两小时之后,太阳这时也已经落山了,而我们则到了一个此前从没有来过的恐怖区域。这里是被大山环绕的一片台地,再往前走就是非常险峻和很难攀登的山顶了。在我们身处地区的周围是茂密的森林,这种茂密的森林几乎从山脚到山顶没有间断过,当然偶而的一些地方是峭壁和岩石,看上去它们会随时从山上坍塌下来,可是却勉强地固定在山壁上。我想,它们之所以还没掉进山谷和深壑之中,可能是因为一些植物的根茎还牢牢地把它们连在土地上的原因吧。如果我们从这里眺望山下,只能看到表面覆着厚厚森林的山谷深壑彼此交错,很难看到人的影子,这倒是让人觉得十分庄严。

这片平台是天然的,在它的上面长满了浓密的刺藤,只有用镰刀才能劈出一条小路,否则我们就无法再往前走。丘比特在勒格朗的吩咐下,担任了开辟道路的重任,他一路上挥舞着镰刀把刺藤一点点斩断,弄出了一条小径,直到一棵参天大树面前为止。这是棵百合树,在它的周围是八到十棵的橡树,但是这棵百合树是其中最高的,它比周围那些橡树要高很多;它的叶子和树形非常美,而且树枝繁茂,整棵树让人觉得十分雄伟。

这时,勒格朗问丘比特是否能够爬上这棵树。丘比特非常惊讶,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少爷的这个问题,不过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棵树,并非常近地看了看树干,之后又围绕着这棵百合树很慢地走了一圈。在非常仔细地研究了这棵树一阵子之后,丘比特对勒格朗说:“没问题,少爷,我什么树都能爬上去。”

勒格朗很满意,说:“好,那你还是赶紧爬上去,不然如果天太黑了,我们就什么也没法做了。”

“您要我爬到什么高度,少爷?”丘比特问。

“这个你先别管,只管往上爬,我自然会跟你说你应该往哪根树枝上爬。对了,这只甲虫你也带在身上。”勒格朗回答道。

“甲虫?我为什么要在爬树的时候带着它,如果要带着它,那我绝对不干!”丘比特非常不满勒格朗的这个安排,同时还往后倒退了几步。

勒格朗半开玩笑半严肃地对丘比特说:“难道你一个堂堂男子汉还会害怕这只小小的甲虫吗?而且这还是一只已经死掉的、根本不可能伤人的虫子?既然你这么怕,碰都不敢碰这只甲虫的话,那你就抓着绑虫子的这条细线好了。要是连这样你都不干的话,那我只能拿铲子敲你的头了!”

“少爷,您别生气,”丘比特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这只小小的甲虫我怎么会怕呢?”说完之后,他便非常小心地拿着细线的末端,让自己尽量和甲虫有很大一段距离,然后才开始爬树。

在美洲,百合树是最挺拔的一个树种,它的树干十分光滑,直到很高的地方才开始向四周长出树枝。不过这种树长到成熟期后,树皮会长出一种瘤状的突起,因此树干就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平坦了。尽管如此,丘比特如果想爬到这棵树上去,也好像并不容易。但是丘比特确实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如何爬这棵树的要领,他用手臂和大腿箍住树干,然后用手抓住树干上树皮的突起,一步步借着这些突起往上爬。虽然最初他似乎还没有适应爬这棵树的节奏,甚至有几次差点从树上掉下来,但是很快他就能够顺利向上爬行了。

丘比特越爬越高,直到在第一根树杈的地方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或许他觉得自己已经基本完成了勒格朗交给的任务。此时丘比特距离地面已经有六七十英尺高了,至少表面上看上去这已经是一个非常高的距离了,这个距离无疑是充满危险的,不过好在比起后面的任务,最困难和最危险的部分都已经被克服了。

丘比特在高高的树上问勒格朗:“少爷,现在我应该朝哪个地方爬?”

“得爬到旁边那根最粗大的树枝处,对,是的,就是这根。”勒格朗在地下指挥着丘比特。丘比特完全按照勒格朗所说的,以敏捷的身手很快就开始了自己的任务,他爬的高度已经越来越高,自己那矮胖的身躯也渐渐消失在了繁茂的树叶之中。很快,树上便传来一个声音:“哈啰!”

丘比特非常大声地询问下面的指挥官:“我还得往上爬吗?”

“你现在在哪?”勒格朗反问丘比特。

“啊!我已经爬得非常高了,我都能看见树顶之上的天空了!”丘比特说。

“好的,”勒格朗十分镇定地大声说,“现在你仔细听我要说的话,你先告诉我你一共爬过了几个树杈?”

丘比特用很大的声音数着:“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少爷,一共是五个树杈。”

“好!那你再往上爬一个树杈。”勒格朗告诉丘比特。很快,丘比特的声音又出现了,他说自己已经爬到了第七个树杈处。

勒格朗此时似乎非常兴奋,他大声喊道:“丘比特!现在,你就顺着那个树杈往外爬,越远越好!要是你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马上告诉我!”

当我听到勒格朗这样说的时候,我非常肯定自己的这位好朋友一定疯了,要知道,让丘比特沿着树杈向外爬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我当时最担心的是待会儿应该怎么将他带回家!很快,丘比特的声音再次响起:“少爷,这个树杈实在太危险啦,这根树枝是枯死的!”

“丘比特!你说那根树枝是枯死的?”勒格朗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地向丘比特喊。

“对,少爷!这就像一根生满锈的钉子一样,完全没有什么用处啦!”丘比特说。

“啊!天哪!我现在该怎么决定?”勒格朗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好像他正在犹豫什么。

“你是说接下来要怎么做?”我非常高兴自己终于可以插话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家吧?然后你到床上好好睡一觉,怎么样?我们走吧!我所认识的勒格朗应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你看,现在也已经很晚了。再说,你不是答应过我,探险之后便听我的话吗?”

勒格朗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我说什么,他大声地喊着:“丘比特!你能听见我说什么吗?”

“可以,少爷,我可以非常清楚地听到你说的话。”丘比特说。

“现在把你的刀子拿出来,然后试试那树枝是不是跟你说的已经枯死了。”勒格朗说。

几分钟后,丘比特的声音传回来了:“少爷,这树枝是枯死的,但也没有那么严重。我想,如果是我自己爬的话,应该还能再向外爬一点儿。”

“你说的‘如果是你自己爬,应该还能再向外爬一点儿’是什么意思?”显然,勒格朗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少爷,我的意思是说,”丘比特给出了一个解释,“甲虫真是很重,要是我能丢了它,减轻一些重量,应该还能再向外爬一点。”

“胡说!”看来丘比特的话还是让勒格朗宽心了不少,不过他还是假装很生气地大喊道,“你敢把这只虫子丢掉,我一定扭断你的脖子。你听清楚了没有,丘比特?我说的你都听到了没有?”

“好的,少爷,我都听到了。可您没必要对我发这么大的火吧?”丘比特依然很啰唆地说。

“你听着,丘比特,”勒格朗又开始给丘比特好处,“要是你带着甲虫,更安全地再向外爬一点儿,我待会就会赏给你一个银币。”

“没问题,少爷,”丘比特答应的倒是很快,然后他开始继续向外爬,没过一会儿,便听丘比特说,“少爷,我很快就要爬到最外头了。”

“好!丘比特,赶紧爬到最外头,快!”勒格朗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了,他近乎疯狂地喊着,“你是不是已经快爬到最外头了?”

“少爷,我马上就爬到了,您稍等一下,”丘比特正在回答着下面已经呈疯狂状态的勒格朗,却突然说道,“啊,我的天,这种鬼东西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