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具木乃伊的谈话(2 / 2)

“诸神!”旅行家重说了一遍。

“格利登先生,听你这么说我都感到害臊,”伯爵说这话重新坐回椅子,“这星球上没有哪一个民族不是从来就承认只有一个神。圣甲虫、灵鸟之类于我们(就像类似的生物于其他民族),只是一些象征,或者说通神媒介,我们通过他们向一位创造者奉献我们的崇拜,那位创造者太伟大,不容更直接的崇敬。”

这下出现了一阵沉默。最后庞隆勒医生重新提起了话头。

“据你刚才的一番解释,”他说,“那在尼罗河畔的那些墓穴里还有其他活着的圣甲虫家族的木乃伊,这也并非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一点毫无疑问,”伯爵回答,“所有尚活着便被偶然香存的圣甲虫家族成员,那现在都还活着。甚至有些故意被香存者也有可能被他们指定的解存者忽略,因而现在还躺在坟墓里。”

“请解释一下好吗,”我说,“你说的‘故意被香存’是何意思?”

“非常乐意。”那具木乃伊从眼镜后面从容不迫地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回答,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冒昧地直接向他提问。

“非常乐意,”他说,“我那个时代人的平均寿命是800岁左右。若非特别的意外事故,很少有人在600岁之前死去;极少数人也能活上1000年;但800岁被视为自然期限。在发现我已经给你们讲过的香存原理之后,我们的哲学家们认为一种值得称赞的好奇心可以被满足,而与此同时,用分期生活的方式来过完这一自然期限对科学也会大有益处。其实就历史而论,经验也证明这种方式必不可少。比如说一位500岁的历史学家,他可以呕心沥血地写成一本书,然后让自己被小心地香存,事先给他的解存人留下指示,他们应该在多少年之后使他复活,比如说500年之后或600年之后。而待他到期复活过来,他一定会发现他那部巨著早已变成了一个杂乱无章的笔记本,也就是说,变成一个文学竞技场,一群怒气冲冲的评注家正在上面争吵,他们那些相互矛盾的推测和哑谜正在上面倾轧。那位历史学家会发现,这些打着注解旗号或借以校勘名义的猜测臆断已完全歪曲、遮掩和淹没了正文,结果作者本人不得不打着灯笼去寻找他自己的书。待把书找到,才发现该书已毫无费心去搜寻的价值。鉴于该书已被彻底歪曲,人们会认为那位历史学家有一项义不容辞的责任,那就是根据他个人的知识和经验,立即着手纠正当代人关于他原来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传说。正是凭着几位不同时期的哲人所进行的这种重新和亲自校订,我们的历史才免于堕落为纯粹的天方夜谭。”

“对不起,”这时庞隆勒医生用手轻轻拍了拍埃及人的胳膊,说道,“请原谅,先生,我能打断你一下吗?”

“当然可以,先生。”伯爵一边回答一边挺直了身子。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医生说,“你刚才讲那位历史学家亲自纠正关于他那个时代的传说。那请问先生,按平均数计算,这些神秘经正确的部分通常占多大比例?”

“神秘经,正如先生你恰当地称呼,通常被发现与未经重写的史书本身所记载的内容完全一致;也就是说,迄今所知的这两者中之任何一种的任何一点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完全彻底的大错特错。”

“可是,”医生继续道,“既然你在陵墓中至少过了5000年这一点非常清楚,那我当然认为你们那个时期的历史(如果不是传说)对世人普遍感兴趣的一个话题,即上帝创世这个话题,也是足够清楚的,正如我假定你也知道的一样,上帝创造这个世界仅仅发生在你们那个时代大约1000年前。”[2]

“你说什么,先生!”阿拉密斯塔科伯爵问道。

医生把他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但只是在加了大量解释之后,那位异乡人才终于明白了这番话的意思。最后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承认,你提到的那些概念,对我来说完全新颖。在我那个时代,我从不知道任何人怀有这么新奇的怪念头,竟认为宇宙(或者说这个世界,如果你们愿意这么说)有一个开端。我记得有一次,而且只有那么一次,我听一位智者隐隐约约地暗示过有关人类起源的事。这位智者使用了你们所使用的亚当(或者说红土)这个字眼。但他是从广义上使用这个字,与从沃土中的自然萌发有关(就正如上千种低等生物自然萌发那样),我是说五大群人类之自然萌发在这个星球上五个几乎相等的不同区域同时发展。”

这时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耸了耸肩头,其中一两位还带着意味深长的神情触了触他们的额顶。西尔克·白金汉先生先是轻蔑地看了阿拉密斯塔科的后脑勺一眼,接着又看了他前额一眼,最后发表议论如下:

“你们那个时代寿命的长度,加之你所解释的那种分期生存的偶然实施,肯定都非常有助于知识的全面发展和积累。因此我敢说,与现代人相比,尤其是与新英格兰人相比,我们应该把古埃及人在所有科学项目方面的不发达完全归因于他们头盖骨较大的体积。”

“我再次承认,”伯爵非常谦和地说,“我对你的话又有点不知所云。请问你说的科学项目指的是什么?”

于是我们七嘴八舌地为他详细讲述了骨相学之假定和动物磁性说之奇妙。

听完我们的介绍,伯爵谈起了几件轶事,这些鲜为人知的往事证明,加尔和施普尔茨海姆[3]的骨相学在早得几乎已被人遗忘的年代就曾经在埃及兴盛并衰落,而与创造了虱灾蝗灾及其他许多类似神迹的底比斯法师那些真实的奇迹[4]相比,梅斯默尔[5]那套动物磁性说真是不足挂齿的雕虫小技。于是我问伯爵,他那个时代的人是否能计算出日食月食。他非常傲慢地一笑,回答说能够。

这使我有点难堪,但我接着又问他一些有关天文学知识方面的问题。这时我们当中的一位还没开口过的成员把嘴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关于这个话题,我最好去查阅托勒密的书(托勒密是谁)[6],另外再读读普卢塔克的《月相说》。

于是我问木乃伊关于凹透镜和凸透镜,并大体上问他关于透镜的制造。可不待我把问题问完,那位寡言先生又悄悄碰了碰我的胳膊肘,求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务必翻一翻狄奥多罗斯的《历史丛书》。至于伯爵,他只是以问代答,反问是否我们现代人拥有能使我们雕出埃及贝雕风格的显微镜。我正在思考该如何作答,小个子庞隆勒医生突然以一种令人惊奇的方式插了进来。“请看看我们的建筑!”他高声嚷道,两位怒不可遏的旅行家拧得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没能制止住他丢人现眼。

“请看,”他热情洋溢地高喊,“请看看纽约的鲍林格林喷泉!如果这看起来太大,那就先看看华盛顿的国会大厦!”这位好心的小个子大夫接着便详细谈论起他所提到的那座建筑之宏大。他解释说,单是那门廊就装饰有整整二十四根大圆柱,圆柱直径为5英尺,间距为10英尺。

伯爵说,他遗憾的是一时间记不起阿佐纳克古城那些建于史前时代的主要建筑中任何一座的精确尺寸,只记得他进入陵墓之前,那些建筑的废墟依然耸立在底比斯城西面辽阔的沙土平原上。不过(说到圆柱门廊),他想起了底比斯郊外一个叫卡纳克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神殿,该殿的门廊由一百四十四根圆柱构成,每根圆柱的周长为37英尺,柱与柱之间相距25英尺。从尼罗河边到那个门廊要经过一条2英里长的通道,通道两边建有20英尺高的狮身羊头像、60英尺高的各类雕像和100英尺高的方尖塔(像他所能记清楚的那样)。神殿本身的一个侧面有2英里长,而神殿方圆大概共有七个侧面。其墙壁内外都绘满了艳丽的图画,其间描绘有难解的字符。他不能妄自断言那些墙内能建下五十座还是六十座医生所说的国会大厦,但他说要塞进两三百座那样的大厦肯定会碰上点麻烦,因为卡纳克神殿毕竟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建筑。然而,他(伯爵)不能昧着良心拒绝承认医生所描述的鲍林格林那座喷泉之精巧、之壮观、之超凡绝伦。他被迫承认,无论在埃及还是在其他地方都不曾见过类似的建筑。

这时我问伯爵他对我们的铁路想说点什么。

“没什么特别要说的。”他回答。它们很不结实,设计相当不合理,结构也粗陋笨拙。它们当然不能够比拟古埃及那种庞大的、水平的、笔直的凹沟铁道,古埃及人曾在上面运送过整座整座的神庙和150英尺高的完整的方尖塔。

我谈到了我们强大的机械动力。

他承认我们对机械略有所知,但又问我该用什么方法把拱墩放上哪怕是小小的卡纳克神殿的过梁。

对这个问题我决定听而不闻,并继续问他是否对自流井有任何概念。可他只是扬了扬眉头,而格利登先生则使劲朝我眨眼睛,并悄声告诉我受雇在大绿洲钻井找水的工程师们最近已经发现了一口。

于是我提到了我们的钢。但那位异乡人翘起他的鼻子,问我们的钢是否能雕刻方尖塔上那种全凭铜制利器雕刻出的线条清晰的浮雕。

这下把我们问得张口结舌,于是我们认为最好是把话锋转向形而上学。我们派人取来一本名叫《日晷》的刊物,选读了一两章关于某种不甚明了,但却被波士顿人称之为“伟大运动”或“进步”的东西。

伯爵仅仅说那种伟大运动在他那个时代是糟糕透顶的平凡之事,至于说进步,它一度也是件令人讨厌的事,但它从来没有进步。

于是我们谈起了民主的美妙无比和极其重要,挖空心思地要给伯爵留下一个适当的印象,让他意识到我们生活在一个有自由参政权而没有国王的地方所享受到的诸多好处。

他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实际上显出了极大兴趣。待我们讲完,他说很久以前他们那儿曾发生过非常相似的事。埃及的十三个州一致决定实行自由,从而为全人类树立一个极好的榜样。他们集中了所有的智者,编出了所能构想出的最精妙的法典。一时间他们也应付得相当成功,只是他们吹牛说大话的习性根深蒂固。结果,那十三个州与另外十五或二十个州的合并使自由政体变成了地球上所听到过的最令人作呕、最不能容忍的专制制度。

我问篡权的专制暴君叫什么名字。

据伯爵的回忆,专制暴君名叫乌合之众。

对此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我提高嗓门,为埃及人对蒸汽的无知而感到遗憾。

伯爵惊讶万分地盯着我,但却没有作答。可那位寡言绅士用肘狠狠戳了戳我的肋骨,告诉我这一次已充分暴露自己,并问我是否真是那样一个白痴,竟然不知道现代蒸汽发动机是由法国工程师所罗门·德科根据希罗[7]的发明改进得来的。

此时我们眼看就要陷入狼狈不堪的境地,可碰巧庞隆勒医生又重振旗鼓杀回来营救我们,他质问是否古埃及人真的痴心妄想在所有重要的服装项目上与现代人一决雌雄。

听完这话,伯爵低头看了看他裤子上的条纹,随后又撩起他那件燕尾服的一边后摆,凑到眼前打量了好几分钟。最后他丢开那条燕尾,嘴巴慢慢张开到最大程度,但我不记得他回答了任何只言片语。

于是我们又恢复了元气,医生神态庄重地走到木乃伊跟前,希望他以一名绅士的名誉担保,老老实实地说出是否埃及人在任何时期知道过庞隆勒片剂或布兰德雷斯药丸[8]的加工制造方法。

我们非常急切地期待他的回答,但结果却是白等一阵。那答案并非唾手可得。埃及人终于面红耳赤地耷拉下了脑袋。从不曾有过比这更尽善尽美的胜利,也从不曾有过比这更不甘心的失败。实际上我简直不忍心去看那具可怜的木乃伊脸上的屈辱和羞愧。我伸手触了触帽檐,礼节性地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告辞离去。

回家我发现已过凌晨四点,于是立刻上床睡觉。现在是上午十点,我七点钟起床后就一直在为家庭和人类的利益写下这些备忘录。我是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家了。我妻子是个泼妇。实际上我打心眼厌倦了这种生活,也大体上厌倦了19世纪。我确信这世道事事都在出毛病。再说,我急于想知道2045年谁当美国总统。所以,待我一刮完胡子并喝上一杯咖啡,我就将走出家门去找庞隆勒医生,请他把我制成木乃伊,香存2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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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拉密斯塔科”之原文是Allamistakeo,英语读者很容易读出其寓意(All a mistake, O!——全盘皆错)——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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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基督教右派“创世论”认为人类历史只有约6000年,其根据是按《旧约》记载的亚当及其后裔的年岁推算,如大洪水泛滥时距上帝造亚当过了1656年(亚当130岁生赛特,赛特105岁生以挪士,以挪士90岁生该南,该南70岁生玛勒列,玛勒列65岁生雅列,雅列162岁生以诺,以诺65岁生玛士撒拉,玛士撒拉187岁生拉麦,拉麦182岁生挪亚,挪亚600岁时发大洪水),挪亚的曾孙宁录去亚述建尼尼微时距洪水泛滥又过了大约100余年,而亚述古国的历史大约从公元前2500年至公元前612年。——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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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加尔(Franz Joseph Gall, 1758–1828),奥地利解剖学家,骨相学之创始人;施普尔茨海姆(Johann Christoph Spurzzheim, 1776–1832)是加尔的学生和助手。——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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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底比斯法师指摩西和亚伦。二人行神迹之事参见《旧约·出埃及记》第八至第十章。——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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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梅斯默尔(Franz Anton Mesmer, 1734–1815),奥地利医生,磁性(催眠)治疗学之创始人。——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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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托勒密的父母虽然都是希腊人,但他出生在埃及,并长期在亚历山大城求学和工作。——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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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希罗(Hero of Alexandria),公元一世纪希腊哲学家,第一台蒸汽动力装置的发明者。——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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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庞隆勒片剂”是作者的杜撰,可“布兰德雷斯药丸”是当时一种便宜的专卖药,爱伦·坡在《如何写布莱克伍德式文章》以及梅尔维尔在《白鲸》第92章中都提到过这种药丸。——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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