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博士和费瑟尔教授的疗法(2 / 2)

这些呐喊声固然使我非常紧张,但我真可怜席间其他的人。我一生中还从未见过一群人被吓得如此魂不附体。他们一个个全都面如死灰,一个劲儿畏缩在椅子里,浑身哆嗦,牙齿打战,惊恐万状地倾听喊叫声的重复。声音再次传来,更响而且显得更近,接着是第三阵,听起来很大声,然后听见第四阵。其势头明显减弱。随着喊叫声明白无误的消失,饭厅里那群人顿时收魂定魄,一个个又像先前一样精神十足,谈笑风生。于是我不揣冒昧地询问这场恐慌的缘由。

“不过小事一桩,”马亚尔先生说,“这种事我们都习以为常,实际上并不真正在意。精神病患者时而会发出一阵集体号叫,一个传一个,就像有时夜里一声犬吠引起一群狗叫。不过,偶尔这种集体号叫之后也同时伴随着逃跑的努力。当然,遇上这种时候就多少有点危险可担忧。”

“你现在有多少病人?”

“眼下我们不多不少共有十个。”

“我想大多是女人?”

“哦,不,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们全都是男人,而且个个身强力壮。”

“什么!我从来都听说精神病患者大多数都是女性。”

“通常如此,但并非总是这样。不久前这里有二十七名患者;而他们中至少有十八个女人;可如你所见,最近情况已有很大变化。”

“对,如你所见,已有很大变化。”这时那位踢过拉普拉斯小姐小腿的先生插嘴道。

“对,如你所见,已有很大变化。”席间所有人齐声重复。

“闭嘴,统统闭嘴!”我的主人愤然作色道。这下整个饭厅顿时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差不多延续了一分钟。有位女士按字面意思理解马亚尔先生的命令,顺从地伸出她奇长无比的舌头,并用双手将其抓住,直到宴会结束才松开。[3]

“这位女士,”我把身子俯向马亚尔先生,低声对他说,“这位规规矩矩的女士,就是刚才发过言并给我们学喔喔喔的这位,我想她不会伤人,完全不会伤人吧,嗯?”

“不会伤人!”马亚尔先生以一种绝非假装的惊讶失声道,“唷!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稍稍受了点损伤?”我说着用手指了指我的头,“我敢说她的病并不严重,并不危险,嗯?”

“天哪!看你想到哪儿去啦!这位女土,我的老朋友快乐夫人,她神志和我一样完全正常。诚然她有些小小的怪癖,可你知道,所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所有的老太太都或多或少有那么点古怪!”

“当然,当然,”我说,“那么其他的这些女士和先生……”

“都是我的朋友和护理人员,”马亚尔先生打断我的话,骄傲地挺直了身子说,“都是我的好朋友和好帮手。”

“什么!全都是?”我问,“包括那些女人?”

“的确如此,”他说,“我们压根儿就不能够没有女人。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精神病护士。她们自有她们的护理方法。她们明亮的目光有一种神奇的效果。你知道,那多少有点像蛇的魅力。”

“当然,当然!”我说,“她们行为有点儿古怪,是不是?她们显得有点儿异常,是不是?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古怪!异常!啊哟,你真这么以为?诚然,我们南方人不那么一本正经,举止言谈太随心所欲,享受生活和生活之类的一切,你知道……”

“当然,”我说,“当然。”

“那么,也许这伏涅沃葡萄酒有点儿上头,你知道,有点儿劲大。你明白,嗯?”

“当然,当然,”我说,“顺便问一句,先生,你是不是说你现在用来取代安抚疗法的方法是一种非常严厉的方法?”

“当然不是,虽说我们对病人实行了必要的封闭式限制,但我们的处理,我是说医疗处理,还是挺适合病人的。”

“这种新方法是你自己的发明?”

“不完全是。其中某些部分可归之于塔尔教授。对他你当然听人说过。另外我乐意承认,我这个方法中的某些改进按其绝对权利当属于著名的费瑟尔教授。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非常荣幸地和他是老熟人。”

“非常惭愧,”我答道,“坦白地说,我甚至连这二位先生的大名都不曾听说过。”

“天哪!”我的主人突然往椅背上一靠,高举起双手,失声惊呼。“我肯定是听错了!你该不是说你既没有听说过学识渊博的塔尔博士,也没有听说过闻名遐迩的费瑟尔教授?”

“我不得不承认我孤陋寡闻,”我回答,“但事实毕竟不容改变。然而令我无地自容的是,我竟然没读到过这二位先生的大作,毫无疑问他们都是非凡的人物。我将尽快找到他们的著作,并认认真真地仔细拜读。马亚尔先生,你真的,我必须承认这点,你真的让我为自己感到羞愧!”

我说的是实话。

“别说了,我年轻的朋友,”他和蔼地摁住我的手说,“现在请与我共饮一杯索泰尔纳白葡萄酒。”

我俩举杯共饮。其他人也学我们的样举杯,但毫无节制地喝起酒来。他们聒噪不休。他们斗嘴戏谑。他们纵声大笑。他们胡诌出上千个荒唐故事。提琴吱吱,铜鼓咚咚,长号就像无数法拉里斯的铜牛[4]发出阵阵刺耳的吼声。整个饭厅变得越来越乌烟瘴气,最后当葡萄酒泛滥成灾,饭厅则成了一座群魔乱舞的地狱。与此同时,马亚尔先生和我隔着一堆索泰尔纳和伏涅沃葡萄酒瓶,用最高的嗓门继续交谈,当时用一般声调说话根本就没法听见,就像在尼亚加拉大瀑布水下,鱼跃声没法被听见一样。

“先生,”我冲着他的耳朵尖声嚷道,“你晚餐前提到过一件事,关于安抚疗法招致危险。怎么会那样呢?”

“是的,”他回答道,“偶尔的确非常危险。精神病患者之反复无常不尽详述;依我之见,而且塔尔博士和费瑟尔教授也这样认为,不加管束地让他们自由行动绝非谨慎之举。一名精神病患者也许可以像所谓的那样被‘安抚’一时,但到最后,他很容易变得难以制驭。况且他的诡诈也人所共知,并且超乎寻常。如果他心里有一个企图,他会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智慧来加以掩饰,而他假装神志正常的那种机敏,则向心理学家们提出了一个精神研究方面的最奇怪的问题。实际上,当一名精神病患者看上去完全神志正常之际,那正是该给他穿上拘束衣之时。”

“可是,我亲爱的先生,就你所谈论的那种危险,以你自己的经验,在你管理这座病院期间,你是否有实际上的理由认为,对精神病患者来说,自由就是危险?”

“在这儿?以我自己的经验?我当然可以说是的。譬如,并不太久以前,就在这家病院里发生了一起非常事件。你知道,当时正实行‘安抚疗法’,病人们都能自由行动。他们当时表现得异常规矩,格外循规蹈矩,说不定任何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某种可怕的阴谋正从这异乎寻常的循规蹈矩中酝酿成熟。而果不其然,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管理人员发现他们自己被捆住了手脚,关进了秘密病房,被精神病患者们当作精神病患者来护理,而那些精神病患者已篡夺了他们的管理位置。”

“此事当真!我这辈子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么荒唐的事!”

“千真万确,这一切的发生都依靠一个愚蠢的家伙,一名精神病患者,他不知怎么想到了这样一个念头,认为他发明了一种比以前任何方法都好的管理方法,我是说管理精神病人的方法。我想他是希望用他的发明来进行一次试验,于是他说服其他病人参加了他推翻管理机构的阴谋。”

“他真得逞了吗?”

“这自不待言。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很快就交换了位置。说交换也不完全准确,因为原来病人是自由的,但现在管理者马上就被关进了秘密病房,而且我得遗憾地说,他们受到了很不客气的对待。”

“但我敢说马上就会有一个迎头痛击。那种状况不可能长久存在,周围的乡下人和远道而来的参观者都会发出警报。”

“这你就错了。那个老奸巨猾的反叛者首领对此早有防范。他对所有的来访者一概拒绝,只有一个例外,一天来了位看上去傻乎乎的青年绅士,那位首领没有任何理由对他感到担心,他允许他进来参观这个地方,只是为了有点变化,为了拿他取乐。当他一旦把那个青年捉弄够了之后,便把他撵出了病院。”

“那么这些疯子统治了多久呢?”

“哦,好长一段时间,真的,肯定有一个月,但具体有多久我说不上来。在那段时间,精神病患者们过得非常快活,你可以坚信这点。他们脱掉了身上不体面的衣服,随心所欲地穿戴上了家常的服装首饰。这座别墅的地窖里堆满了酒,而这些疯子喝起酒来简直像一群魔鬼。他们过得很快活。我可以肯定地说。”

“那么治疗呢?那个反叛者首领实行的是什么样一种特殊疗法呢?”

“当然,说到这一点,正如我已经说过的一样,一名精神病患者未必就是白痴,而我真的认为他的疗法比被其取代的疗法要好得多。那真是一种第一流的方法,简单,易行,一点儿不麻烦,实际上很有趣,那是……”

这时主人的谈话被另一阵呐喊声打断,这阵呐喊同先前令我们惊慌失措的那阵是一种声音,但听起来似乎是由一群正迅速接近饭厅的人发出的。

“天哪!”我不由自主地叫出,“这肯定是精神病人逃出来了。”

“恐怕真是那么回事。”马亚尔先生此时脸色变得煞白。他话音未落,一阵响亮的呐喊声和咒骂声从窗口处传来。接着事情就变得清楚了,外面有些人正力图进入饭厅。饭厅的门好像在被一个大铁锤撞击,窗户上的铁条被巨大的力量拧弯并摇动。

饭厅里陷入了一种最可怕的混乱。最令我吃惊的是,马亚尔先生钻到了一个餐具柜下边,而我本指望他能坚决果敢。那些乐队成员在刚才最后十五分钟内似乎是因为喝得太醉而未能尽其本分。现在都一跃而起抓住他们的乐器,纷纷爬上他们那张桌子,突然一齐奏起了《扬基歌》,如果说他们的演奏并不完全合调,但至少也尽了一种非凡的努力,在整个骚乱期间,他们一直没停止演奏。

与此同时,那位先前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跳上桌子的先生终于跳上了餐桌,站到了酒瓶之间。他刚一站稳脚跟就开始了一场演说,那演说毫无疑问非常精彩,如果它能够被听见的话。在这同一时刻,那个有陀螺偏执狂的人开始在饭厅里旋转起来,他将其双臂展开与身体成直角,以致他事实上具有了一只陀螺的全部风采,并把碰巧进入他旋转轨道的人统统撞倒在地。此时我还听到一阵令人难以置信的开香槟酒瓶的砰砰嘶嘶声,最后我发现这声音是由那个在席间表演过香槟酒瓶的家伙发出的。随后那个蛙人也呱呱呱地叫了起来,仿佛他灵魂之拯救就依靠他叫出的每一声。而在这一切之中,一头驴连续不断的嘶鸣声最显突出。至于我的老朋友快乐夫人,我当时真为那可怜的女士叹息,她看上去是那么不知所措。不过她所做的一切就是站在壁炉边一个角落,扯着嗓子不断地高唱“喔喔——喔!”。

随后高潮来临,那幕悲剧开始收场。由于除了惊呼呐喊和喔喔喔之外,外面那伙人的侵犯没遭到任何抵抗,十扇窗户很快并且几乎是同时被冲破。可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当时那种惊诧和恐惧,因为当我看见入侵之敌从窗口跳进室内乱七八糟、手舞足蹈、乱抓乱踢、鬼哭狼嚎的人堆里时,我以为看见了一群猩猩、巨猿,或来自好望角的又大又黑的狒狒。

我挨了重重的一击,随之滚到了一张沙发下边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躺在那里侧耳倾听室内发生的一切,但十五分钟之后,我终于满意地知道了这场悲剧的来龙去脉。情况似乎是这样的,马亚尔先生在给我讲那位煽动病友造反的精神病患者之时,实际上是在讲他自己的故事。这位先生两三年前的确是这家疯人院的院长;但他后来精神失常,变成了一名病人。把我介绍给他的我那位旅伴并不知道这个事实。十名管理人员被突然制服之后,先是浑身被涂满柏油,接着又被仔细地粘上羽毛,然后被关进了地下的秘密病房。他们在那儿被囚禁了一个多月,其间马亚尔先生不仅慷慨地给予他们柏油和羽毛(柏油和羽毛构成了他的“疗法”[5]),而且还给他们一点面包和大量的水,水是通过一条水道抽给他们。最后,他们中的一位从水道逃出,并让其他人获得了自由。

经过重要改进的“安抚疗法”已经在那家病院恢复;然而我却禁不住赞同马亚尔先生,他的“疗法”是此类疗法中第一流的方法。正如他言之有理的评述,那方法“简单,易行,一点儿不麻烦,一点也不”。

但我必须补充一点,尽管我一直在欧洲的每一家图书馆里搜寻,想找到塔尔博士和费瑟尔教授的著作,可时至今日,我仍然是白费力气,连一本都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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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于希伯来人之前居住在巴勒斯坦南部之巨人族。参见《旧约·民数记》第十三章第13节、《旧约·约书亚记》第十五章第14节。——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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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语出维吉尔《伊尼特》第六卷第658行。——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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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此处“闭嘴”英文是“Hold your tongues”,其字面意思为“抓住你的舌头”。——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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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法拉里斯(Phalaris, 前570–前554)乃统治西西里岛阿格里琴托地方之希腊暴君。他常置人于一铜牛内活活烧死,受害人的惨叫声如牛吼。——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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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名“塔尔”与“柏油”之英文分别为Tarr和Tar,读音及拼写相似;人名“费瑟尔”与“羽毛”之英文分别为Fether和Feather,读音及拼写亦相近。——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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