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是能骗开伴随她的那名侍从,所以我招呼她时露出一副老朋友的姿态。以真正的巴黎式的镇定自若。她马上接过话头向我问好,并伸出了她那双迷人的小手。那名仆人立刻知趣地躲到了一边。于是,怀着两颗激情洋溢的心,我俩长久而坦诚地谈起了我们的爱情。
由于拉朗德夫人讲英语甚至比她写英语更糟,我们的交谈必然是用法语进行。用这门最适合谈情说爱的甜蜜语言,我任凭一腔火热的感情宣泄无遗,并以我所具有的全部口才,恳求她答应立即同我结婚。
看我这么急切,她莞尔一笑,接着便大讲礼仪规范这个古老的故事。正是这无端的恐惧阻止了多少人去获取幸福,直到幸福的机会永远失去。她说,我极其轻率地让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渴望认识她,因而让他们知道了我并不认识她,结果我们就不可能隐瞒我们初次相识的日期。然后她红着脸谈到了我们相识的时间太短,马上结婚不太恰当,不合礼仪,有悖常规。她以一种天真可爱的神态谈起这一切,这使我伤心,使我信服,又使我入痴入迷。她甚至笑吟吟地责备我太急躁、太轻率。她要我记住,我实际上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不知道她的前程、她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地位。她请求我重新考虑我的求婚,不过她请求时叹了口气。她把我的爱称作是一时糊涂,是磷火的闪现,是片刻的遐思或者说悬想,是想象力飘忽不定的产物,而不是出自心底的真情实感。她说话之间暮色越发深沉,我们周围变得越来越暗,然后随着她仙女般的小手轻轻一摁,她在一个美妙的瞬间结束了她那番穷根究理。
我的回答之精彩只有真正的恋人才能做到。最后我不屈不挠地谈起了我忠贞不渝的爱,她超凡绝伦的美,以及我对她的热诚渴慕。结束时我以一种令人心悦诚服的说服力,详论了爱情之路上充满的种种危险。真正的爱之历程绝不会一帆风顺,因此无谓地延长这历程其危险显而易见。
我最后的这番雄辩似乎终于软化了她的执拗。这下她变得温情脉脉。可她说我们的爱情之路上还有一个障碍,一个她确信我尚未加以考虑的障碍。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而让一个女人来说则更难启齿。她说她提出这点肯定会付出感情的代价,不过为了我她可以做出任何牺牲。她所说的障碍是年龄问题。我是否已经意识到,是否已充分意识到我俩之间的年龄差异?丈夫比妻子大几岁,甚至大15到20岁,方能被周围的世界认可,实际上甚至被认为天经地义;不过她一直这样认为,妻子的年龄至少不应该大于丈夫的年龄。这种不自然的年龄差异太经常地造成,唉!造成生活的不美满。她已经知道我的年龄不超过22岁;而与此相反,我也许还不知道我的欧仁妮已远远地超过了这个年龄。
超越所有一切,这种高贵的心灵,这种高尚的坦率,使我欣喜,令我陶醉,永远地为我戴上了爱情的枷锁。我几乎不能压抑心中的那阵狂喜。
“我最最可爱的欧仁妮,”我大声说,“你所说的这一切算什么呢?你的年龄比我大些,可那又怎么样?世俗的陈规陋习是那么地愚蠢而荒唐。对那些像我们这样相爱的人来说,一年和一个小时到底有什么不同?你说我22岁,就算如此;其实你马上就可以说我已经23岁。而你自己呢,我亲爱的欧仁妮,你的年龄不过也只有……不过也只有……也只有……只有……”
说到这儿我稍稍有所停顿,希望拉朗德夫人会接过我的话头说出她的真实年龄。但一个法国女人对令人难堪的问题很少正面回答,她通常是以略施小计来作为答案。此时的欧仁妮就似乎在她的怀中搜寻着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她把一幅微型画像掉在了草地上,我立即把画像拾起并递还给她。
“留下吧!”她说,同时露出一个最令人销魂的微笑。“把它留下,为了我,为了其实不如画像漂亮的她。另外,在这个小玩意儿的背后,你也许正好能找到你似乎想知道的答案。诚然现在天色已黑,但你可以明天早晨有空的时候再看。同时,今晚你将护送我回去。我的一些朋友要举行一个小小的音乐会。我保证你能听到一些美妙的歌声。我们法国人不太像你们美国人这样拘泥形式,我把你作为老朋友偷偷带去不会有什么困难。”
说完她挽住了我的胳膊,我陪着她回到她的住处。那座公寓相当不错,而我认为陈设也非常高雅。不过对这后一点我几乎没有资格做出评判,因为我们进屋时天已完全黑下来,而在炎热的夏季,美国的高级公寓很少在一天中这最令人惬意的时刻点灯。虽说在我们进屋大约一小时之后,大客厅里点亮了一盏被遮暗的太阳灯,这使我能够看出那个房间布置得异常高雅甚至富丽堂皇,但套房里人们主要集聚的另外两个房间整个晚上都笼罩在一种舒适的阴暗之中。这是一种充满奇思异想的习俗,它至少可以让人去选择光明或者阴暗。我们来自大洋彼岸的朋友对此只能够入乡随俗。
这样的夜晚无疑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妙的夜晚。拉朗德夫人并没有夸张她朋友们的音乐才能,我所听到的歌声是除了在维也纳之外我在私人音乐聚会上所听到的最优美的歌声。器乐演奏者不少,而且都是第一流的高手。歌唱者大多是女士,没有一位不唱得悦耳动听。最后随着一声不容拒绝的对“拉朗德夫人”的呼唤,她立即从我和她并排坐着的那张躺椅起身,毫不扭扭捏捏或假意推辞,由一两位先生和与她一道看歌剧的那位女士陪同,她走向大客厅里的那架钢琴。我倒真愿意陪她前去,但既然我是被悄悄引进那套房子,我觉得我最好是待在原处别惹人注意。就这样我被剥夺了看她唱歌的快乐,尽管没被剥夺听的权利。
她的唱歌给每个人造成的影响似乎都非常强烈,但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一种比强烈更甚的感觉。我不知该如何恰当地对这种感觉进行描述。毫无疑问,它多少起因于我正在受其影响的爱情,但更多的是由于我对歌唱者情感之热烈的确信。她无论是唱咏叹调还是宣叙调都用了一种比她本身的激情更热烈奔放的音调,这一点很难用艺术来解释。她唱《奥瑟罗》时那种浪漫空灵的发音,以及她唱《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中“Sul mio sasso”这几个意大利字眼的声调,迄今还回旋在我的记忆中。她的低音令人完全不可思议。她的音域跨三个全八度,从女低音直到女高音,而尽管她的歌声足以响彻那不勒斯的圣卡洛歌剧院,可她仍然精益求精地处理好乐曲中的每一个难点,每一个或升或降的音阶,每一个终止式,或者每一个装饰音。在唱《梦游女》的终场曲时,她把下面的歌词唱出了一种出神入化的效果:
<blockquote>
啊!没有人能够想象出
此时充溢我心中的满足。[4]
</blockquote>
唱这句时她模仿马利布兰[5],对贝利尼的原句进行了更改,以便把她的声音降至男高音声部,然后用一个飞快的过渡连升两个八度音程,突然从男高音声部升到女高音声部。
在这些奇迹般的演唱后她离开了钢琴,重新在我身边坐下。这时我用最富深情的字眼向她表示了我对她演唱的喜欢。至于我的惊讶,我只字未提,尽管我实际上是惊讶万分,因为她与我谈话时所用的那种娇滴滴的声音,或准确地说是颤悠悠的声音,使我预料她在歌唱中不会表现出任何惊人的才华。
这下我俩久久地、真诚地、滔滔不绝并且毫无保留地交谈了起来。她让我讲了许多我早年生活的情况,而且对我讲的每一个字都凝神屏息地倾听。我什么也没有隐瞒,我觉得我没有权利辜负她的信任。被她在年龄这个微妙问题上的光明磊落所激励,我不仅坦坦荡荡地详细讲了我许多次要的不足之处,而且还痛痛快快地如实坦白了我道德上甚至生理上的一些弱点,这种需要极大勇气的自我暴露无疑正是爱情最有力的证明。我谈到了我大学时代的有失检点,谈到了我的放荡不羁,谈到了我的纵酒狂欢,谈到了我的欠账负债,还谈到了我的风流轻佻。我甚至谈到了曾使我受折磨的一次轻微的肺热咳,谈到了我曾一度患过的慢性风湿,谈到了我发过一次的遗传性痛风,而最后,我终于谈到了那令人不快、使人不便但迄今一直被小心掩饰的我的眼睛的近视。
“关于这最后一点,”拉朗德夫人笑盈盈地说,“你如实坦白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因为你要是不说,我认为当然就不会有人指责你这一错误的行为。顺便问一下,”她继续道,“你是否还记得,”这时我甚至在那个房间的昏暗之中也觉察到一团红晕清清楚楚地显现在她的脸上,“我亲爱的朋友,你是否还记得现在挂在我脖子上的这副小小的眼镜?”
她问话时手指捻弄着那副曾在歌剧院里使我大为震惊的双片眼睛。
“哦,当然!我完全记得。”我大声说,同时热烈地紧紧握住那只把眼镜递给我看的娇嫩的手。那副眼镜形如一件复杂而华丽的玩物,上有精美的微雕和金银线装饰,并镶有闪闪发光的珠宝,即便是在昏暗朦胧之中,我也不可能不看出它非常贵重。
“好吧!我的朋友,”她以一种令我感到相当惊奇的热诚真挚的口吻继续说,“好吧!我的朋友,你热切地恳求我给你一个你乐于称为无价之宝的许诺。你请求我明天就与你结婚。若是我答应你的请求,请允许我补充,这也是答应我自己内心的恳求,那我是否有资格向你提出一个小小的、一个很小很小的请求作为回报?”
“你提吧!”我欣喜若狂的声音大得差点儿没引起一屋人的注意,而仅仅是因为那些人在场才阻止了我冲动地跪倒在她的脚边。“你提吧,我亲爱的,我的欧仁妮,我的心上人!提吧!但在你的请求提出之前我已经答应它了。”
“那么,我的朋友,”她说,“你将为了你所爱的那个欧仁妮而克服你刚才所承认的最后那个小小的弱点,那个与其说是生理上的还不如说是道德上的缺点。请允许我向你保证,这个缺点与你高贵的天性是那么不相称,与你坦荡的胸怀是如此不和谐,如果容忍它继续下去,那它迟早会使你陷入某种非常难堪的困境。为了我的缘故,你必须克服你刚才所承认的那种使你悄悄地或者说含蓄地否认你眼睛近视的虚伪做法。因为你否认这个弱点,实际上就是不愿采用有助于克服这一弱点的惯用手段。所以你应该明白,我是说我希望你戴上眼镜。嘘,别作声!你已经为我而答应戴上它了。你必须接受我手中这个小小的玩意儿,虽说这玩意儿对于视力很有帮助,但作为一件珍宝却并不贵重。你看,就这样稍稍调整一下,或这样调整,它就既可作为双片眼镜架在鼻梁上,又可以作为单片眼镜揣在背心口袋里。不过你答应的是用前一种方法,你已经为我的缘故而答应要习惯戴它。”
我非得承认么?这个请求当时使我不知所措。但伴随着这一请求的那种情况当然容不得我有半点犹豫。
“行!”我高声答应道,尽量鼓起我当时能鼓起的全部热情。“行!我非常乐意接受。为了你我愿献出每一分感情。今晚我把这可爱的眼镜作为单片镜戴在我胸上,但等明天早晨曙光初露,待我能有幸把你称为妻子,我就将把它戴在……戴在我的鼻梁上,而且以后我将永远戴着它,以这种不那么风流、不那么时髦但却肯定是你所希望的更有益的方式。”
接着我们的话题转到了明天的细节安排。我从我未婚妻口中得知塔尔博特刚刚回城。我必须马上去见他并准备一辆马车。这个音乐聚会要凌晨两点方能结束,届时那辆马车会停在门口,趁着客人们告辞的那阵混乱,拉朗德夫人能轻易地钻进马车而不被人注意。接着我们将去一位正等着我们的牧师家,在那儿举行婚礼,留下塔尔博特,然后我俩将去东部作一次短途旅行,把那个上流时髦社会丢在身后,让他们对这事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安排好这一切之后,我马上离开那个公寓去找塔尔博特,但半路上我忍不住拐进了一家旅馆,为的是好好看看那幅微型画像,而我看画像时借助了那副很有效力的眼镜。画像上的那副容貌真美得超凡绝伦!那又大又亮的眼睛!那端庄挺秀的鼻子!那乌黑美丽的鬈发!“啊!”我欣喜若狂地自言自语道,“真画得和我的心上人一模一样!”我翻转画像,发现背面写着这些字:“欧仁妮·拉朗德,27岁零7个月。”
我找到了塔尔博特,并马上告诉他我的好运。当然他承认他感到大吃一惊,但很真诚地向我表示了祝贺,并尽力向我提供一切帮助。总之,我们不折不扣地实施了我们的安排。而在凌晨两点钟之时,那个音乐聚会刚结束十分钟后,我发现我已经和拉朗德夫人,我应该说和辛普森夫人,坐在了一辆有篷的马车里,马车飞快地出了城,朝东北偏北的方向驶去。
塔尔博特已经为我们做出了决定,因为我们将通夜兼程北上,所以我们应该把离城约20英里的C村作为第一站,在那儿吃顿早饭并稍微休息一会儿,然后再继续启程赶路。因此在凌晨四点,马车停在了C村客栈门外。我把我敬慕的妻子扶下马车,并且马上要了早餐。同时我俩被引进一间小厅坐下。
如果当时说不上是白天,但也接近天亮,而当我神魂颠倒地凝视我身边那位天使之时,我才突然第一次想到,自从我知道拉朗德夫人誉满天下的美貌以来,我这实际上还是头一次能在白天并在近处欣赏她的美貌。
“现在,我的朋友,”她拉住我的手说。她的话打断了我的遐思,“现在,我亲爱的朋友,既然我们已结合在一起,既然我已经答应了你热切的请求,履行了我俩协议中我的义务,我相信你没有忘记你也有一份小小的义务要履行,一个你想要遵守的诺言。啊!让我想想!让我回忆一下!对啦,我轻而易举地就记起了你说的每一个字,你昨晚对欧仁妮许下的可贵的诺言。 你听!你是这样说的:‘行!我非常乐意接受!为了你我愿献出每一分感情。今晚我把这可爱的眼镜作为单片镜戴在我胸上,但等到明天早晨曙光初露,待我能有幸把你称为妻子,我就将把它戴在我的鼻梁上,而且以后我将永远戴着它,以这种不那么风流、不那么时髦但却肯定是你所希望的更有益的方式。’这些是你的原话,我心爱的丈夫,难道不是这样?”
“是这样,”我说,“你记性真好;而毫无疑问,我美丽的欧仁妮,我绝对无意逃避履行这番话中所包含的那个小小的诺言。你瞧!你看!刚好合适,相当合适,不是吗?”说话之间我早取出眼镜并把它调整成普通的形状,小心翼翼地戴在了恰当的位置。而辛普森夫人则整了整帽子,交叉起双臂,突然坐得端端正正,以一种多少有几分拘谨而古板的姿势,实际上是以一种多少有损尊严的姿势。
“天哪!”眼镜框刚一架上我的鼻梁我就尖声惊叫,“天哪!我的天哪!这副眼镜到底会是怎么回事?”我飞快地把眼镜取下,用一块丝织手绢仔细地擦拭镜片,然后再重新把它戴上。
但是,如果说第一次发生的事让我吃惊,那这第二次吃惊就变成了震惊;而这种震惊是那么深切,那么强烈,实际上请允许我说是那么可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难道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能吗?这正是问题。那难道是……难道是……难道是胭脂?而那些难道……难道……难道是欧仁妮·拉朗德脸上的皱纹?哦,爱神啊!还有每一个男神女神大神小神!她……她……她的牙齿是怎么啦?我猛然把那副眼镜狠狠摔到地上,一跃而起站到屋子中央,双手叉腰、龇牙咧嘴、暴跳如雷地面对辛普森夫人,但与此同时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惊恐和盛怒使我不知所措。
我前面已经说过欧仁妮·拉朗德夫人,也就是说辛普森夫人,讲的英语并不比她写的英语更好,因此在一般场合她都非常得体地不试图用英语进行交谈。但愤怒往往会把女人引向任何极端;而它当时就使辛普森夫人采取了一个惊人的极端行为,她竟然试图用一门她并不完全通晓的语言来进行对话。
“嘿,先生,”她以一种显而易见的惊讶神情把我打量了一阵后说,“嘿,先生!这下怎么办?出了什么事?你跳的是不是圣维图斯舞[6]?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你要隔着袋子买猫?”
“你这个卑鄙的女人!”我喘着粗气骂道,“你……你……你这个可恶的老巫婆!”
“巫婆?老?我毕竟还不算很老?我只不过82岁,一天也不多。”
“82岁!”我惊呼道,同时踉踉跄跄地退到墙边,“你这只8200岁的老狒狒!画像上说的是27岁零7个月!”
“啊!真是那样!一点不错,但那张像是五十五年前画的。在我同我第二个丈夫拉朗德先生结婚的时候,当时我请人画了那张像,送给我和我第一个丈夫穆瓦萨尔生的女儿。”
“穆瓦萨尔!”我重复道。
“是的,穆瓦萨尔,穆瓦萨尔。”她模仿着我其实并非最好的发音说,“那又怎么样?你对穆瓦萨尔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你这个老怪物!我对她完全一无所知;只是我有个祖先曾姓那个姓,很久以前。”
“那个姓!你为什么说姓那个姓?那是一个很体面的姓。瓦萨尔也一样,那也是一个很体面的姓。我的女儿,穆瓦萨尔小姐,她嫁给了一位瓦萨尔先生,而瓦萨尔是一个非常体面的姓。”
“穆瓦萨尔!还有瓦萨尔!”我惊问道,“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我想说什么?我想说穆瓦萨尔和瓦萨尔。而就此来说,我还想说克鲁瓦萨尔和弗鲁瓦萨尔,如果我觉得这样说恰当的话。我女儿的女儿,瓦萨尔小姐,她嫁给了一位克鲁瓦萨尔先生,后来,我女儿的外孙女,克鲁瓦萨尔小姐,她嫁给了一位弗鲁瓦萨尔先生,而我认为你会说,那不是一个体面的姓。”
“弗鲁瓦萨尔!”这下我开始变得有气无力,“嗨,你肯定不是在说穆瓦萨尔、瓦萨尔、克鲁瓦萨尔和弗鲁瓦萨尔吧?”
“我正是在说这个,”她回答道,说着把她的身子完全靠在椅背上,把她的两条腿完全伸直。“我是在说穆瓦萨尔、瓦萨尔、克鲁瓦萨尔和弗鲁瓦萨尔。但弗鲁瓦萨尔先生是一个你们所说的那种笨蛋,他像你一样是一头蠢驴,他离开美丽的法兰西来到了这个愚蠢的亚美利加,而当他来这儿的时候,他有一个非常笨、一个非常非常笨的儿子。我听说是这样,尽管我还未能有幸遇到他,不管是我还是我的同伴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都没遇到过他。他的名字是拿破仑·波拿巴·弗鲁瓦萨尔,而我认为你会说那也不是一个很体面的名字。”
无论是这番话的长度还是内容都足以使辛普森夫人非同寻常地激情迸发。很费力地讲完那番话后,她就像中了魔似的突然从椅子上跳起,她那有撑架的长裙完全展开,落地时罩住了整个地板[7]。一旦站定身子,她咬牙切齿,挥舞双臂,卷起衣袖,在我面前晃动她的拳头,随之一把揭下头上的帽子,连同一头浓密、漂亮、乌黑而且很值钱的假发,然后她大吼一声把帽子假发狠狠扔在地上,并歇斯底里地在上面跳起了一曲西班牙舞。
与此同时我惊得一下坐进了她空出来的那把椅子。“穆瓦萨尔和瓦萨尔!”当她跳出一个鸽子拍翅舞步时我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克鲁瓦萨尔和弗鲁瓦萨尔!”当她完成另一个舞步时我若有所悟地喃喃道:“穆瓦萨尔、瓦萨尔、克鲁瓦萨尔,还有拿破仑·波拿巴·弗鲁瓦萨尔!嗨,你这个不可言喻的恶魔,那就是我!那就是我!你听到了吗?那就是我!”这时我用最大的嗓门呼喊道,“那——就——是——我!我就是拿破仑·波拿巴·弗鲁瓦萨尔!我真不该同我的太外祖母结婚,我真希望我能永远昏头昏脑!”
欧仁妮·拉朗德夫人,准辛普森夫人,从前的穆瓦萨尔夫人,的的确确是我的太外祖母。她年轻时非常漂亮,即使在82岁的高龄也还依然保持着她少女时代端庄颀长的身材、头部清晰的轮廓、又大又亮的眼睛和典雅挺秀的鼻子。凭借着那些珍珠粉、胭脂、假发、假牙和假胸垫,以及巴黎做时髦女装的一流裁缝,她竟然在法国都市那些风韵犹存的美人堆里体面地占有一席之地。在这一点上,她确实可以被认为与那位大名鼎鼎的尼农·德朗克洛相差无几。
她非常富有,第二次成为寡妇时没留下孩子,于是她想到了在美国的我。她为了让我成为她的继承人而前来美国,陪伴她的是她第二个丈夫的一名远亲,美貌绝伦的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
那天在歌剧院,我太外祖母的注意力被我的凝视所吸引。在用眼镜对我打量一番之后,我与她相貌上的某种相似给她留下了印象。她由此而产生兴趣,加之她知道她寻找的继承人实际上就在这座城市,于是她向同伴打听我的情况。陪她的那位先生认识我,并告诉了她我是谁。这消息使她再次对我细细打量,而正是这次打量鼓起了我的勇气,使我干出了已经讲过的那番荒唐事情。但她投桃报李地冲我点头是基于这样一种情况,她以为我已经偶然发现了她的身份。我的近视和女人的化妆艺术使我对那位陌生女士的年龄和魅力产生了错误的印象,当我那么热切地向塔尔博特打听她是谁时,他当然以为我是在问那位年轻的美人,所以便实事求是地告诉我她是“大名鼎鼎的寡妇,拉朗德夫人”。
第二天上午,我太外祖母在街上遇见了塔尔博特这个巴黎老相识,他们的谈话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我身上。塔尔博特就在那时解释了我的近视,因为我这个缺陷早已人人皆知,尽管对人人皆知这一事实我还完全被蒙在鼓里。我太外祖母十分恼怒地发现她上了当,原来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而只是在剧院里丢人现眼,向一个陌生的老太婆表白爱情。为了惩罚我这一轻浮之举,她和塔尔博特设下了一个圈套。塔尔博特故意避开了我,以免为我正式引见。我在街上打听“美丽的寡妇拉朗德夫人”,当然被人认为是在询问那位更年轻的夫人,所以我离开塔尔博特下榻的旅馆后与碰到的那三位先生的谈话并不难理解,他们在小调中唱到尼农·德朗克洛也很容易解释。我一直没有机会在白天于近处看到拉朗德夫人,而在她那个音乐聚会上,我拒绝戴眼镜的愚蠢做法实际上阻止了我发现她的真实年龄。当人们呼唤“拉朗德夫人”演唱时,显然指的是更年轻的那位,而且也正是她起身去客厅演唱。为了进一步迷惑我,我的太外祖母也同时站了起来,陪她一道走向客厅的钢琴。如果当时我决定陪她前去,那她一定会胸有成竹地建议我最好待在原处,可我自己的小心谨慎使这一点也成了没有必要。那令我赞叹不已的歌声,那使我对我情人的青春活力确信无疑的歌声,实际上是由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唱出。她赠送那副眼镜其实是作为对我自欺欺人的责备,是对我掩目捕雀的嘲讽。送我眼镜为教训我的弄虚作假提供了一个机会,而我已经因此而受到了深刻的教育。我几乎没有必要画蛇添足地补充这点,我太外祖母所戴的那副眼镜早已被她调换了两块更适合我这个年龄的镜片。我戴上那副眼镜刚好合适。
那位仅仅是假装为我们主持婚礼的牧师原来是塔尔博特的好友,而并非什么神职人员。不过他倒是一名出色的“马车夫”。在脱下教服而换上大衣后,是他驾那辆载着“新婚夫妇”的马车出了城。当时塔尔博特就坐在他身边。那两条恶棍就这样到了事情结束的现场,并通过客栈后厅一扇半开的窗户,津津有味且忍俊不禁地亲眼目睹了那场戏的收场。我认为我将不得不与他俩决斗。
不过我现在并非我太外祖母的丈夫,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无限欣慰。但我现在是拉朗德夫人的丈夫,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的丈夫;我太外祖母生前(如果她真会去世的话)不仅让我成了她唯一的继承人,而且还费心张罗了我与斯特凡妮的婚姻。总之,我现在永远与情书断了缘分,我现在永远与眼镜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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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让·弗鲁瓦萨尔(Jean Froissart, 1337–1405, 通译“让·傅华萨”),法国诗人及宫廷史官,其四卷本《见闻录》(Chroniques, 1373–1400)主要记载并描写了百年战争的“光荣业绩和武功”。——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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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安塔瑞斯(Antares),天蝎座中最亮之星,中文名为“心宿二”。——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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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尼农·德朗克洛(Ninon De L’Enclos, 1620–1705),法国美女及才女,曾与许多名人相交。——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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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参见意大利作曲家贝利尼歌剧《梦游女》(La Sonnambula, 1831)第三幕第10场。——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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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玛丽亚·马利布兰(Maria Malibran, 1808–1836),西班牙著名女歌唱家。——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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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种神经错乱症,俗称舞蹈病,因其医治人西西里的殉道者圣维图斯(约公元4世纪)而得名。——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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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爱伦·坡对裙撑(支撑并且使女裙后部高高隆起的支架或衬垫)的嘲讽又见于《山鲁佐德的第一千零二个故事》和《未来之事》。——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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