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数在梦中这样压迫我的阴沉的幻象中,我只挑独一无二的一个记载于此。我想象我正陷于一次比平常更持久更深沉的强直性昏厥,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摁在我额顶上,一个急躁而颤抖的声音轻轻响在我耳边:“起来!”
我坐了起来。眼前一片漆黑。我看不见把我唤醒的那个人的身影。我既想不起我是何时陷入那场昏迷,也弄不清我当时身在何处。当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竭力想理清自己的思绪时,那只冰凉的手猛然抓住我一只手腕使劲摇晃,同时那个颤抖的声音又说道:
“起来!难道我没有叫你起来?”
“你,”我问,“你是谁?”
“在我所居之处我无名无姓,”那个声音悲哀地回答道,“我过去是人,现在是鬼。我过去冷酷,但现在慈悲。你感觉到我在发抖。我说话时牙齿在打战,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夜,并不是因为这没有尽头的夜的寒冷。而是这恐怖令我难耐。你怎么能睡得安稳?这些痛苦的呼唤使我不能入睡。这些哀叹令我不堪忍受。起来吧!随我一道进入外面的黑夜,让我为你打开那些坟墓。这难道不是一副悲惨的景象?看吧!”
我放眼望去,那个依然抓着我手腕的看不见的身影已经打开了全人类的坟墓。从每一个墓坑中都发出微弱的磷光,所以我能看到墓坑深处,看到那些悲惨而肃穆地与虫共眠的裹着柩衣的尸体。可是,天哪!真正的安息者比未眠者少百万千万。有的被葬者在无力地挣扎,到处是惨不忍睹的躁动,从数不清的墓坑深处传来一种凄惨的被葬者的柩衣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对于那些看上去已经安息的尸骨,我看到有许多都在不同程度上改变了它们被埋葬时那种僵直而不自然的姿势。我正这么看着,那个声音又对我说:
“这难道不是,哦,上帝!这难道不是一番可悲可怜的景象?”可不待我找到回答的字眼,那个身影已松开我的手腕,磷光熄灭,所有的坟墓都在猛然之间合上,从坟墓中传出一阵绝望的喧嚣,重复道:“这难道不是,哦,上帝!这难道不是一番可悲可怜的景象?”
夜里呈现出的这些幻象把它们可怕的影响延伸到了我清醒的时候。我的神经变得极度衰弱,我时时刻刻都在被恐怖折磨。我对骑马、散步,或是任何要我走出家门的运动都总是犹豫再三。事实上,我不再敢单独离开那些知道我容易犯强直性昏厥的朋友,唯恐在一次常见的发作之中,我会被不明真相的人埋掉。我怀疑我最亲密的朋友们的关心和忠诚。我害怕在一次比平时更持久的昏迷中,他们会被人说服,从而认为我不能再醒来。我甚至于担心,由于我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他们会非常乐意把我任何一次持久的发作视为完全摆脱我的充分理由。他们尽力消除我的疑虑,向我做出最庄重的保证,结果却是白费口舌。我逼着他们发出最神圣的誓言,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只有当我的身体腐烂到不可能继续保存的地步才可以把我埋葬。即便如此,我极度的恐惧仍听不进任何道理。在众多的措施中,我改造了我家族的墓窟,使其能够轻易地从里边打开墓门。只消轻轻地按一根伸进墓穴的长杆,那两道沉重的铁门就会很容易地打开。改造中还做了透气透光的安排,食物和水也将贮存在棺材边我伸手可及的地方。那口棺材衬垫得既暖和又松软,棺盖的设计依照了开启墓门的原理,另外加了一道弹簧,以至棺材里最轻微的动静都会使其自动开启。除此之外,从墓顶上还吊下一个大铃,按照设计,铃绳的一端将穿过棺材上的一个孔,紧紧地系在尸体的一只手上,可是,唉!与人类的命运抗衡有什么作用?即便这些设计巧妙的防范措施,也不足以避免被活埋的极度痛苦,不足以避免早已注定的痛苦之不幸!
一个重要时日来临,如同以前经常的那样,我发现自己正从完全无意识中浮入最初的那阵模模糊糊的存在意识,慢慢地(慢得就像蜗牛爬行)接近精神之白昼那灰蒙蒙的黎明。一阵迟钝的不安。一阵对隐痛漠然的忍受。没有烦恼,没有希望,没有努力。接着,在一阵长长的间歇之后,一阵耳鸣;接着,在一阵更长的间歇之后,一阵强烈刺扎感或刺痛感;随后是一阵仿佛遥遥无期的舒适的静止,在此期间清醒感正挣扎着进入思想,接着是一阵短暂的再度无意识,然后蓦然苏醒。眼皮终于微微眨动,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而模糊的恐惧所引起的一阵像电击一般的震荡,这震荡使血液从太阳穴急涌到心间。然后是第一次明确的思维尝试。然后是第一次努力想回忆。然后是部分的、转瞬即逝的成功。然后记忆恢复到某种程度,以致我能认识到自己的状态。我觉得我不是在从一般的睡眠中醒来。我回忆起我陷入了强直性昏厥。最后,仿佛是被大海的波涛冲击,我战栗的灵魂被那种狰狞的危险压倒,被那个幽灵般的、挥之不去的念头压倒。
被这种幻想攫住之后,我在好几分钟内一动也没动。何以如此?我没法鼓起勇气动弹一下。我不敢做出努力去证实自己的命运,然而我心中却有一个声音悄悄对我说那是必然。绝望(不像其他不幸所唤起的那种绝望),仅仅是绝望驱使我,在久久的犹豫之后睁开了我沉重的眼皮。我睁开了眼睛。一团漆黑,漆黑一团。我知道这次发作已经结束。我知道发病期的那个转折点早已过去。我知道我已经完全恢复了视觉能力,可眼前一团漆黑,漆黑一团,只有那冥冥墨墨的永恒之夜的黑暗。
我试图尖叫。我的嘴唇和焦灼的舌头一起震动,但没有声音发自胸腔,胸口仿佛压着一座大山,肺部随着心脏急速地悸动,拼命地挣扎着想透过气来。
试图喊叫时上下颌的运动,告诉我它们被固定住了,就像通常对死者所做的那样。我还感觉到我是躺在某种坚硬的物质上,两边也是同样的物质紧紧地贴着我。到此为止,我还没有冒险动一动我的肢体,可现在我猛然举起两腕交叉平放着的双臂。手臂撞上了一块坚硬的木板,那木板伸延在我身子上方,离我的脸不超过6英寸高。这下我再也不能怀疑我终于躺进了一口棺材。
现在,在我无限的痛苦之中,降临了那个天使般可爱的希望,因为我想到了我那些预防措施。我扭动身体,一阵阵地努力想打开棺盖,可他纹丝不动。我摸索两只手腕想找到铃绳,可没有找到。此时希望永远地消失,一种更严峻的绝望却得意扬扬,因为我不仅发现棺材里没有我那么精心地准备的衬垫,随之我还突然感觉到强烈的湿土异味钻进我的鼻孔。那个结论已无法抗拒。我并不在家族的墓窟里。我是在离家之时陷入了一场昏迷,在一群陌生人当中,什么时候或者如何发生我已记不起来。而正是那些陌生人把我像狗一样埋掉,钉进一口普通的棺材,抛进,深深地,深深地,并且永远地,抛进了一个普通的无名无姓的坟墓。
当这一可怕的确信闯入我灵魂深处,我再一次拼命地大声喊叫。而这一次努力获得了成功。一声持久而疯狂的痛苦的尖叫,或者说惨叫,响彻那冥冥之夜的领域。
“喂!喂!好啦!”
一个粗鲁的声音回应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二个声音问。
“别嚷嚷!”
第三个声音说。
“你干吗那样嚎叫,就像一只山猫?”第四个声音问。随之一群看上去很粗鲁的人把我抓住,非常无礼地把我摇晃了好几分钟。他们并没有把我摇醒,因为我尖叫时本来就醒着,但他们使我完全恢复了记忆。
这个奇遇发生在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附近。我由一位朋友陪伴去那里打猎,我们顺着詹姆斯河岸朝下游走了几英里。夜晚来临,我们遇上了一场暴风雨。停泊在河边的一条给花园装肥土的单桅船成了我们唯一的躲避之处。我们充分利用了它,在船上过夜。我睡进了船上仅有的两个铺位中的一个,一条六七十吨重的单桅船上的铺位几乎用不着描写。我睡的那个铺位没有任何褥具。它最宽有18英寸。从铺面到头顶甲板的距离正好和它的宽度一样。我觉得当时挤进那个铺位就是件挺难的事。但我睡得很香,因为没有做梦,我醒来时那番幻觉自然是来自我当时所处的环境,来自我平时头脑中的偏见,来自我已经提到过的当我从长睡中醒来时在清醒神志,尤其是恢复记忆方面的困难。摇晃我的那些人是船上的水手和前来卸船的工人。从船上的装载物我闻到泥土的气味。捆扎住上下颌的带子原来是我自己包扎在头上的一条丝绸手绢,因为没有我习惯用的睡帽。
然而,我当时经受的那番痛苦无疑和真正被埋葬的感受别无二致。它们是那么惊人地,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地骇人听闻。但真是祸兮福所倚,因为过度的痛苦在我心里引起了一种必然的突变。我的灵魂恢复了健全,获得了勇气。我出国旅行。我朝气蓬勃地锻炼。我呼吸天空自由的空气。我思考其他问题,而不是死亡。我把医书统统丢掉。我把“巴肯”[36]付之一炬。我不再读《夜思》[37],不再读对墓地浮夸的诗文,不再读吓唬人的故事,例如本篇。总之,我变成了一个新人,过着一个人的生活。自从那个难忘之夜,我永远地驱除了我那些阴森恐怖的恐惧,强直性昏厥也随着它们一道消失。也许,恐惧一直是我昏迷的原因,而并非其结果。
有那么些时候,甚至在理性清醒的眼里,我们悲惨的人类世界也会像一个地狱。可人类的想象力绝非卡拉蒂丝[38],能泰然地去探测地狱每一个洞穴。哀哉!那些数不清的阴森恐怖不可被视为纯然的想象,但就像陪着阿弗拉斯布顺奥克苏斯河航行的那些魔鬼,它们必须沉睡,不然它们会吞噬我们。必须让它们沉睡,不然我们将灭亡。[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