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神食的丰收 第三章 小卡德尔斯在伦敦(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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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寻求什么?他要某种这个侏儒世界不曾给过他的东西,他寻求着这个侏儒世界所极力防止他达到的目的,这些甚至连看都不让他看清楚,他也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它是这个孤单沉默的大怪物在为他那整个巨型的社会,为他的种族所呼唤追求的,是某种与他息息相关的东西,是某种他可以爱,可以为之效力的东西,是某种他可以理解的东西,是某种他能够服从的东西。

你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无声的。只在他心里狂怒地翻腾着,甚至就是他遇到了另一个巨人,也找不出言词来加以表达。他那一生中所知道的世界,不过是沉闷的乡村,所知道的言语,无非是乡下的闲谈,它们一碰上最不巨大的实实在在的需要,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他不懂得金钱,这个大傻瓜,不知道贸易,不明白这些小人儿的社会结构所赖以建立的那种复杂得弄不清楚的虚伪。他需要——不论需要什么,他永远没有找到他需要的东西。

整整一天,还有那个夏夜,他都在闲逛,觉得饿,但还不觉得累,注视着不同的街道上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还有所有这些无穷小的动物们的种种不可解释的活动。这一切合在一起,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团混乱。

传说他在肯辛顿从车里捏起了一位贵妇人,一位身穿最时髦的夜礼服的贵妇人,只为了拿近点看看,捏着肩胛骨和拖裙,然后把她放回去——多少有点粗鲁大意地——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个说法我可不能证实。在彼卡迪利,他看着人们怎样在公共汽车里打架抢座位,看了有一个小时。有人看见他下午在肯辛顿椭圆广场俯视了一会,可是等他看出挤在那儿的几千人一心只在曲棍球的奥秘上,对他却毫不注意,便呻吟着走开了。

他回到彼卡迪利圆形广场时是夜间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看见了一个有点不同的人群。他们都显得很专心致志的样子:也不知为了什么,满脑子老在想着他们可能做的事情以及他们可能不做的事情。他们望着他,嘲笑他,走着自己的路。出租马车的车夫们,沿着拥挤的人行道,一个挨一个,眼睛像老鹰一样地搜寻着。人们从饭店出来进去,样子严肃,热切,庄重,或是温存和气而显得兴奋,或是敏锐而警觉——还有那些最机灵的满脸虚伪的侍者。这位巨人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这都是为的什么?他们全都那么当真。我怎么就弄不明白呢?”

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像他那样看见那种街角上涂脂抹粉、酒醉醺醺的女人们的可怜样子,那种在阴沟边上鬼鬼祟祟来往着的衣衫褴褛的悲惨景象,以及这一切没完没了的无益的事!没完没了的无益的事!好像他们就没有一个人能够感觉到一点点巨人的需要,能够看到一点点未来的影子,而这已经横在他们的路上了。

路对面的高处,神秘的字母闪现又消失,如果他能看懂、也许能帮他度量一下人类的兴趣所在,告诉他这些小小人们所设想的生活面貌和基本需要。先是一下子闪亮了:

T;

接着是u。

Tu;

接着是p,

塔波牌(Tup);

到最后,天空横着一个完整的鼓舞人心的信息,告诉那些感觉到生活的辛劳是个负担的人:

塔波牌强身补酒。

啪!它消失在黑夜中了,紧接着的是与此同样缓慢地展开的第二种普通的日用品的名字:

美容肥皂

注意,这可不只是种洗涤用的化学品,而是如他们所说的,是一种“憧憬之物”。然后,这小小生活的三足鼎立便完成了:

杨氏黄药片

在这以后就没有别的了,再出来的又是塔波,耀眼的紫红色字母,啪,啪,横过高空。

塔——波——

后半夜,似乎小卡德尔斯来到了幽暗寂静的瑞金公园,跨过围栏、躺在靠近冬天人们滑冰的地方的草坡上,睡了将近一个小时。

早晨六点钟时,他在汉普斯特德·希斯附近的壕沟里发现了一上浑身泥水正在睡觉的女人,跟她谈起来,挺认真地问她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4

卡德尔斯在伦敦的游逛,第二天早上便到了遇到了难题——他饿极了。在一个地方,人们正将面包装上车,他闻着热腾腾的气味犹豫了一下,接着便迅速跪下来开始抢劫。他把一车面包吃光,面包房伙计跑去找警察,他又把手伸进铺子,把柜台货架一扫而光。胳膊夹着,嘴里吃着,他走开去找另一个铺子,以便继续这一顿饭。这时,碰巧赶上个工作不好找,食品又很贵的季节,附近居住的人们对于他搞到了大家都想要的食物,甚至就算他是巨人,也都很表同情。他们为他抢劫店铺喝彩,对他冲着警察傻笑的样子感到乐不可支。

“我饿极了。”他嘴里塞得满满地说。

“好呀!”人群喊道。“好呀!”

当他开始洗劫第三家面包店时,十多个警察拿警棍敲打他的胫骨,制止了他。

“瞧着,我的好巨人,跟我走,”打头的警官说,“你这么离开家可是不允许的。你跟我回去。”他们尽了最大努力来逮捕他。据说,有辆手推车,那时在街上来来去去,装着一盘盘铁链和船上用的缆绳,作为这次伟大的逮捕的手铐。当时还没打算杀死他。“他没有参与阴谋,”卡特汉说过。“我不愿意我的手沾上无辜的鲜血。”

起初,卡德尔斯没有弄懂这种关注的重要性。等他明白之后,他告诉警察别犯傻,便迈开大步:把他们甩到了后面。

面包店在哈罗路,他走过伦敦运河,来到约翰树林,坐在一个私人花园里剔牙,很快他就受到另外一队警察的猛烈进攻。

“别管我,”他咆哮着,懒洋洋地走过花园——踩坏了几块草地,踢倒了一两道篱笆。

那些精力充沛的小小警察们,有的穿过花园,有的沿着房前的路,在后面跟着他。这里有一两支枪,可是他们没有用。当他出来走到艾吉威尔路时,人群中有一种新的叫声和一种新的活动。一个骑警策马从他的一只脚上过,尽管万分小心,还是人仰马翻。

“别管我。”卡德尔斯对喘着气的人群说。“我又没有对你们干什么。”

这时他没有武器,因为他把那柄砍石灰石用的斧头忘在瑞金公园了。但时现在,可怜的家伙,他似乎感到需要一些武器了。他转身走向大西铁路的货场,拔了一根高高的弧光灯柱,这在他手里成了根吓人的铁棍,他把它扛到了肩上。当他发现警察还在跟他捣乱时,便走回艾吉威尔路,朝着克里克尔树林闷闷不乐地向北走去。

他走到了沃桑姆,接着转身朝西,然后又朝伦敦而来,路过墓地,翻过高门山,大约中午时分,便又看到了这个巨大的城市。他转到一旁,坐在一个花园里,背对着房子,俯瞰伦敦城。他喘着气,垂着头,现在人们不像昨天那样围着他,而是藏在附近的花园里,从安全的地方偷偷张望。他们知道,事情已经比原先想的要严重了。

“他们干吗就不能不管我呢?”小卡德尔斯咕哝着。“我得吃饭。他们干吗就不能不管我呢?”

他沉着脸,咬着手指头,低头望着伦敦城。随着他这次漫游而来的所有这一切疲倦,烦恼,困惑和无能为力的怒气,都已到了严重关头。

“他们一点意思也没有。他们不会放过我,他们要给我捣乱。”他一次又一次地自言自语,“一点意思也没有。唉!这些小人儿们!”

他更使劲地咬着手指头,愈来愈阴沉。“给他们挖石灰,”他轻声地说,“全世界都是他们的!我插不进去——哪里也进不去。”

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如今已经熟悉的警察形状的人骑在花园墙头,不由得一股怒气直往上冲。

“别管我,”巨人低声说。“别管我。”

“我得完成任务。”小警察脸色煞白,可是决心很大。

“你别管我,我得要活着,和你一样。我得想想。我得吃饭。你别管我。”

“根据法律,”小警察没有再往前,“法律可从来不是我们定的。”

“也不是我定的,”小卡德尔斯说。“你们这些小人儿们在我出生以前就把什么全定好了。你们和你们的法律!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不像奴隶一样干活,就没有我的饭吃,没有一点休息,没有地方睡觉,什么也没有,可你还说‘我跟这些都没有关系’。”

那个警察说:“你跟我没什么可争的。我必须做的,只不过是执行法律。”

他把第二条腿跨过墙,好像要下来。别的警察在他后面出现了。

“我不跟你吵——听着,”小卡德尔斯攥紧他的大铁棍,脸色发白,瘦长的大手指示意地指着那个警察。“我跟你没什么吵的。可是——你们别管我。”

这警察极力显出一副平静的司空见惯的样子,来对待眼前明明白白的巨大悲剧。“把公告给我。”他对某个看不到的随从说,一张小白纸递到了他的手上。

“别管我。”卡德尔斯阴郁、紧张、防备着。

“这上面说的是,”警察在宣读以前说,“回家,回你那石灰矿去。不然,你就要倒霉了。”

卡德尔斯发出了一声不连贯的咆哮。

公告宣读完毕,警察做了个手势。只见四个人手拿长枪,沿墙装作很随便的样子站好位置。他们身穿刑警队制服。一见到枪,卡德尔斯勃然大怒。他记得瑞克斯顿农夫的枪叮得他好痛。

“你们想拿那东西打我?”他指着问,警察觉得他准害怕了。

“要是你不赶快回石灰矿——”

接着,转眼间,警官翻回墙那面,在他头上六十英尺的高处,那根大电灯柱呼地砸下来,要了他的命。

砰,砰,砰,大枪响了,哗啦,墙倒下来,墙土,地上的土横飞,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砸飞了,把血滴到一个射击者的手上。

拿枪的人躲来躲去,勇敢地转身再开枪。

小卡德尔斯这时已经身中两弹,仍然转身看看是谁把他的脊背打得那么重。砰!砰!他看见房屋、温室、花园、还有窗口躲着的人们,这一切都可怕地、神秘地在晃动。他似乎又踉跄了三步,举起他的大棒,又掉下来,用手抓住胸口。疼痛在折磨着他。

这是什么东西,在手上,又温暖又潮湿?

一个男人从卧室窗口看见了他的脸,看见他吓得要哭似的扭歪着脸,看着手上的鲜血,接着他双膝一弯,哗啦一声倒在地上。

本来卡特汉准备对付的巨人中,小卡尔德斯是最后一个,而现在他却是第一个倒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