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神食初现 第三章 巨鼠(2 / 2)

“你去吗?”科萨尔问。

斯克默斯代尔似乎拿不定主意。

“得干一通宵呢。”

斯克默斯代尔决定不去。

“看见老鼠了吗?”科萨尔问。

“上午有一只到了松树林——逮兔子,我们估计。”

科萨尔低着头赶路去追他那一伙。

本辛顿望着眼前的试验养殖场,现在能够度量一下神食的力量了。他的第一个印象是房子比他想的要小——小得多;第二个印象是房子和松树林之间的植物已经变得极大。井棚顶在八英尺多高的乱草丛中隐约可见,金丝雀蔓草缠住了烟囱,硬挺挺的卷须直指天空。它的花现出鲜明的黄色斑点,从一英里以外的这里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大母鸡棚周围的铁丝网上盘绕着一条粗大的绿蔓,长着成对叶子的茎缠住了两棵突出的高大松树。车棚后面的荨麻丛也足有一半是这么高。这整个景象,愈走近便愈像是一群侏儒来袭击一个扔在无人照料的巨大花园角上的玩具房子。

他们看见大黄蜂窝那边来往频繁。在褐红色的山坡前,在小松林的上面,一群黑色影子交织在空中,不时地有一只蓦地腾起,快得令人难以相信,向远处的来客飞去。离试验养殖场还有半英里路就可以听见它们的嗡嗡声。

有一会儿,一只带黄条纹的怪物向他们落下来,悬在半空,用它那巨大的复眼望着他们。科萨尔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它便飞走了。右边,在一块田地的角上,有几只黄蜂在一些碎骨头上爬,这骨头可能就是老鼠从赫克斯特牧场拖出来的羊羔的残骸。

马一靠近这些东西就惊惶不安起来。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熟练的车夫,只好每人牵着一匹马,吆喝着鼓励它走。

走到房子跟前,连老鼠的影子也看不见,似乎除了从蜂窝传来时高时低的“呜呜兹兹,呜呜兹兹——呜”的声音外,一切似乎都完全寂静无声。

他们把马牵进院子,科萨尔带来的一个人见门开着——这门的整个下半截被啃掉了——便走了进去。没有谁注意他,因为其余的人都在忙着卸煤油桶,只是听到了他的枪声和子弹唿哨声才知道他没和大家在一起。

“砰,砰。”两管子弹都打到外面来了,第一颗似乎打中了硫磺桶,将桶皮的一边打破,激起一阵黄色烟尘。

雷德伍德的枪正好在手边,也朝一个从他面前跳过的灰乎乎的东西开了一枪。他看见了个宽大的后部,长长的尾巴覆盖着鳞片,两只后脚脚掌很长。他又打出另一管子弹。老鼠拐过屋角不见了,他看见本辛顿跌倒在地上。

接着,有一会儿人们都忙着给枪上子弹。

足有三分钟,在一片枪林弹雨中任何性命都变得一文不值。

雷德伍德在激动中没顾得上本辛顿,冲过去追老鼠,迎头被一堆冲他飞来的碎砖头、灰泥、墙皮和朽板条砸着,那是子弹打穿墙壁造成的。

他发现自己坐在地上,手上嘴上都是血,四周一下安静极了。

接着,屋里传来一个平板的声音,说:“好家伙!”

“喂!”雷德伍德喊了声。

“喂,外边的!”那声音回答。

接着:“你们打着了吗?”

一种友谊的责任感回到雷德伍德心中。“本辛顿先生受伤了吗?”他问。里面那人没有听清楚。

“我倒没有,谁也甭怪。”屋里的声音说。

雷德伍德更清楚地觉得他一定打中本辛顿了。他忘了自己脸上的伤,站起身往回走,发现本辛顿坐在地上揉着肩膀。

本辛顿从眼镜上面望着他。“我们打中了它,雷德伍德,”他说,“它想我的从头上面跳过去,把我撞倒了。可是我把两管子弹都给了它。哎呀!它把我肩膀撞得真痛,真的。”

里面那人出现在门口,“我一枪打中了它的前胸,一枪打着了旁边。”他说。

“马车呢?”科萨尔从一丛巨大的金丝雀蔓草叶子中走出来。

雷德伍德惊异地看到,第一,显然没有人中弹;第二,煤车和草车都移动了五十码,现在正轮毂交错,停在变了样子的斯金纳的菜园里。马已不再往前拽。破了的硫磺桶横在半路上,上面一片硫磺尘雾。他向科萨尔指了指硫磺桶,向它走过去。

“有人看见那只老鼠吗?”科萨尔一边喊,一边跟他走去。

“我一次打中肋骨,还有一次它正冲我来时,打在它的脸上。”

又有两人过来,他们对着扭在一起的车轮发愁。

“我把那个老鼠打死了,”一个人说。

“他们也打中了吗?”科萨尔问。

“吉姆发现的,在树篱那面。它刚一拐过来,我就打中了。卫克打在它肩膀后面。”

秩序恢复以后,雷德伍德去看那个不成样子的大尸体。那畜生侧躺着,身子稍有点弓。它的啮齿类的大牙垂在往后缩着的下颚外面,使它的脸带有一种极度虚弱和微微渴望的模样。它似乎一点也不凶残可怕。它的前爪使雷德伍德想到瘦瘦的手。除了颈上每边各有一个规规矩矩、边上烧焦的圆洞而外,身上绝对完整无损。雷德伍德对这个事实想了一阵。

“刚才准是有两只老鼠。”最后,他说着走开了。

“不错。人人都打中的那一只——却跑了。”

“我有把握,我的那一枪——”

一根金丝雀蔓草叶子的卷须,在忙着四处探寻,诡异地攀住一切它能抓牢的东西。这跟卷须正大张旗鼓地弯向雷德伍德的脖颈,使他赶紧迈开一步。

“鸣兹兹兹兹兹,”声音从远处黄蜂窝传过来,“呜呜兹呜呜。”

5

这场混战使他们警觉起来,但却并不慌张。

他们把东西搬进屋里。显然,从斯金纳太太逃走之后,这屋子已被老鼠洗劫过。四个人把两匹马送回希克里勃罗去。他们将死鼠拖到树篱,放到一个从屋子窗口能够看到的地方,他们偶然在沟里碰上了一堆大剪刀虫。它们急忙四散,可是科萨尔伸出其长无比的手脚,用靴子和枪托弄死了几只。接着,另外两个人又对金丝雀蔓草的一些主茎砍了起来——它们都是些直径足有两尺的大柱子,长在房后污水坑边。科萨尔把屋子整理得可以过夜,本辛顿、雷德伍德,还有个助理电工,则谨慎地围着鸡棚去找老鼠洞。

他们三个人远远地绕过大荨麻,因为这些大家伙的毒刺足有一英寸长,叫人望而生畏。他们绕到那啃过的栅栏踏级外面,忽然看见了最西边的极大的老鼠洞口,洞很深,发出一股恶臭的气味,他们三个紧靠到一起。

“我希望它们会出来。”雷德伍德看了一眼洞口说道。

“要是它们不出来呢?”本辛顿回应道。

“一定会的。”雷德伍德说。

“得准备个火,如果我们真进去的话。”沉思片刻后雷德伍德说。

他们走上一条穿过松林的白沙路,一看见蜂洞便停住了脚步。太阳正在西沉,黄蜂纷纷回巢;在金色的阳光下,它们的翅膀在身子周围造成一团螺旋形的光晕。三个人从树下向外张望——他们不想走到树林边上去——看着这些巨型昆虫落下地,爬一会,钻进窝去不见了。

“从现在起,它们会安静几个小时。”雷德伍德说。

“我们好像又变成了小孩子。”

“我们不会看不见这些洞的,”本辛顿说,“夜里黑也不要紧。顺便说说——关于照明——”

“有满月,”电工说,“我看见月亮出来了。”

他们回去找科萨尔商量。

他说,明摆着的,天黑以后,他们得把硫磺、硝石和巴黎石膏搬过树林。因此,他们便开桶装袋搬起来。

除了一开始喊过几声指令外,没有人说一句话,黄蜂的嗡嗡声也已停止,世界上悄然无声,只有脚步声。负重的人的沉重呼吸声和口袋落地的沉重声音。

大家全都轮流搬运,只有本辛顿由于明显的不舒服,没有参加。他端着枪,呆在斯金纳夫妇的卧室里,守望着那只死鼠的尸体,其余的人轮流休息,每次两个人一同守着荨麻丛后面的洞口。荨麻的花粉囊已经成熟,不时地,守在那里的人就会被爆裂声吓一大跳,粉囊爆裂的声音就像手枪声一样,花粉大得像猎鹿的子弹,噼里啪啦落到四周。

本辛顿在窗口,坐在一张罩着肮脏布套、塞着马毛的硬邦邦的扶手椅上,这把椅子曾经给斯金纳夫妇的客厅装过多年门面。他把用得不熟练的长枪放在窗台上,那副眼睛一会儿盯住渐渐浓重的暮色中黑黝黝的死老鼠,一会儿又好奇地沉思着四下张望。外面有股淡淡的煤油气味,因为有一桶油漏了,还有股砍倒了的蔓草发出的清新气味。

他一转过头,就闻见一种老旧住宅里常有的混杂气味,啤酒、干奶酪、烂苹果的气味,还有作为主调的旧靴子味儿,都令人想到失踪了的斯金纳一家。他看了这昏暗的房间一会儿,家具全已经不像样子了——大概是被百无聊赖的老鼠啃的——只有门上挂的一件上衣,一个刀片,一些脏纸,一片常年不用已经硬成犄角一样的管状的肥皂,还保留着清晰强烈的斯金纳先生个人的气息。本辛顿忽然十分离奇地意识到,很可能这个人就正是被黑地上躺着的死鼠咬死吃掉的,至少有它一份。

想一想,那么个看来无害的化学上的发现,竟然导致了所有的这些后果!这里,他是在自己的国家英格兰,可是却置身于无限的危险之中,独自一人拿着枪,坐在黄昏微光下的这间破败房屋里,远离一切舒适和安慰,肩上还被枪托震出了瘀伤,还有——天啊!

他看出,对他说来,现在环境发生了多么深刻的变化。他说走就走,来参加这场可惊可怪的经历,甚至没跟简打个招呼!她会怎么看他呢?

他尽力想象,却想不出来。他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们已经永别,再也不会相聚了。他觉得自己迈了一步,进入了一种新的巨物的世界。这些愈来愈深重的阴影里还会藏着些什么大怪物呢?在鹅黄浅绿的西方天空衬托下,巨大的荨麻尖梢映得分外显明。万籁俱寂——真是安静极了。

他奇怪怎么听不见房角那边的声音了,车棚一带黑洞洞的,像是个无底深渊。

砰!砰!砰!

一串回音,一声呐喊。

砰,又是减弱了的回声。

寂静。

接着,谢天谢地!雷德伍德和科萨尔从悄然无声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雷德伍德在喊:“本辛顿!”

“本辛顿!我们又打中了一只老鼠!”

“科萨尔又打中了一只老鼠!”

6

这支远征军刚吃过晚饭,夜幕就降临了。群星灿烂,汉基方向渐渐泛起白光,月亮就在那里。老鼠洞口还保持着警戒,只是监守的人已经移到洞口上边的山坡上,他们觉得在这里射击更安全。蹲在浓重的露水里,他们用威士忌对付潮湿。剩下的人都在屋里休息,三位领头的在跟大家讨论下面的行动。临近午夜,月亮升起,所有的人,除了在老鼠洞口守着的以外,都由科萨尔率领,排成一列向黄蜂窝进发。

他们发现处置黄蜂窝特别容易,容易得令人惊讶。只不过挺费时间,却不比对付普通蜂窝更难。危险是有的,当然——生命危险;不过,危险并没有真的在这预兆不祥的小山坡上露头。他们把硫磺和硝石塞进去,牢牢堵住洞口,点燃了导人线。然后,出于一种不约而同的冲动,除科萨尔以外所有的人都掉头跑过长长的松树影子。他们发现科萨尔还留在后面,便又站住聚在一处,离开一百码远,以一道壕沟作为掩护。一两分钟后,在只有黑白两色的静夜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嗡嗡声,愈来愈响,变成闷雷一般深沉的隆隆声,高到顶点,然后完全消失,夜又几乎不可置信地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上帝啊!”本辛顿喃喃低声说,“结束了!”

大家都专心致志站在那里张望着,一片浓黑的松树梢上面,山坡亮得像是白昼,雪一样的没有颜色,塞住洞口的灰泥发着光。科萨尔松散的身影朝他们走来。

“到现在——”科萨尔说。

喀拉——砰!

房子附近一声枪响,然后是——寂静。

“怎么回事?”本辛顿问。

“一只老鼠探出头来了呗。”一个人猜测。

“啊呀,我们把枪放在山坡上了,”雷德伍德说。

“在口袋旁边。”

大家开始又向山上走去。

“肯定是老鼠。”本辛顿说。

“明摆着的。”科萨尔说,咬着指甲。

砰!

“喂!”一个人说。

突然听到一声喊叫,两响枪声,又是一声更高的喊叫,高得几乎成了尖叫,一连三响枪声,还有木头的劈裂声。所有这些声音,在无边暗夜的寂静里显得很清晰也很响。有一阵子没有动静,只有一点闷住的轻微的混乱声从老鼠洞的方向传来,接着又是一声狂叫。每个人都狂奔着去拿枪。

两响枪声。

本辛顿发现自己拿着枪,跟在几个倾斜的脊背后面快步穿过松林。真是奇怪,他现在心上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简能够看见他。那双裂开的靴子在狂奔乱跑中一条条飞起来,他的脸扭成一个固定的微笑,因为那样,缩起的鼻子可以稳住眼镜。他也把枪平端在身前,穿过斑驳的月影向前飞奔。刚才跑开去的那人迎面拼命跑来——他把枪弄丢了。

“喂!”科萨尔抓住他的胳膊,“怎么啦?”

“它们一块儿出来啦!”那人说。

“老鼠?”

“对,六只。”

“弗兰克呢?”

“在下边。”

“他说什么?”本辛顿气喘吁吁地赶上来问,却没有人回答他。

“弗兰克在下面?”

“他倒下了。”

“它们一只紧跟一只出来了。”

“什么?”

“往外冲呀。我先打了两管子弹。”

“你离开了弗兰克?”

“它们朝我们扑过来了。”

“来,”科萨尔说。“跟我们来。弗兰克在哪儿?指给我们看。”大家往前走。跑来的这人一点点地说出了刚才遭遇战的详情细节。别人都簇拥在他周围,只有科萨尔走在前面带路。

“它们在哪儿?”

“可能回洞了吧。我看清楚了。它们冲回洞里去了。”

“你说什么?你们在后面追吗?”

“我们下到洞口旁边。看见它们出来,知道吧,想截断它们的退路。它们一纵一纵地出来——跟兔子似的。我们跑下去开枪。枪声一响,它们乱跑一气,突然冲我们扑来。是奔我们来的。”

“多少?”

“六七只。”

科萨尔须大家走到松林边上,停住了。

“你是说它们咬住了弗兰克?”有人问。

“有一只是冲他去的。”

“你开枪了吗?”

“哪来得及呀?”

“大家都上好子弹了?”科萨尔回头问。

大家表示上好了。

“可是弗兰克——”一个人说。

“你是说——弗兰克——”另一个人说。

“不能再耽误了,”科萨尔说着喊起来,“弗兰克!”一边领大家往前走。整个部队向老鼠洞进发,刚才跑来的人跟在后面。穿过成行的大棵野草,绕过第二只死鼠,他们不断前进。他们走成密集队形,各人的枪都向前伸出,在皎洁的月光下,边走边四周环顾,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蜷缩着的不祥的黑影或是个什么蹲伏着的东西。他们找到了那个逃得飞快的人丢失的枪。

“弗兰克!”科萨尔喊,“弗兰克!”

“他跑过荨麻就摔倒了,”刚才跑开的那人主动回答。

“在哪儿?”

“就在这一带。”

“他在哪儿倒下的?”

他犹豫了一会,领他们横穿过长长的阴影,走了一段,然后,疑惑地停住了脚步。“就在这附近,我想是在这儿。”

“嗯,他现在没在这儿。”

“可是他的枪——?”

“滚他妈的!”科萨尔骂了起来,“他的东西在哪儿?”

他向遮蔽山边洞口的阴影走近一步,站住并仔细察看。他又骂了一句。“要是它们已经把他拖了进去——!”

就这样,他们在那里转悠了一会儿,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一些猜想。

本辛顿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眼镜像宝石一样闪光。这些人的脸一朝向月亮,便显得清冷分明,背过去则变得模糊神秘。人人都在说话,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

忽然间,科萨尔打定了主意,他的胳膊挥来挥去,发出连珠炮一般的命令。显然他是要灯。除他之外,人们全向房子走去。

“你要钻洞?”雷德伍德问。

“显而易见。”科萨尔回答。

他又明确地说了一遍,让人把煤车和草车的灯给他拿来。

本辛顿听到这里,便沿井边的小路走去,回头看见科萨尔巨大的身影站在那边,好像看着老鼠洞在苦苦思索。一见这种情形,本辛顿停住脚步,半转回身。大家都离开了科萨尔——!

科萨尔能够保护他自己,肯定的。

突然,本辛顿看见点什么,使他“啊”地一喊,却喊不出声来。

转眼间,三只老鼠从蔓草丛中钻出,直冲科萨尔而去。

足有三秒钟,科萨尔站在那里没有发觉,接着,他一下变成了世界上最活跃的东西。他没有开枪。显然没有时间瞄准,或许连想到瞄准的时间都没有;他迅速弯下身躲开一只跳来的老鼠,本辛顿见他回手就是一枪托,正打在它的脑袋上。那个怪物只跳了一下,便翻倒在地上。

科萨尔的身子向下沉到芦苇般的杂草中不见了,接着又站起来,直奔另外两只老鼠,抡起长枪砸将下去。

本辛顿耳边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叫唤,便见剩下的这两只老鼠在各自逃命。

科萨尔一直追到了洞口。这是一场在迷蒙的雾气里由黑影演出的动作大戏。三只参战的怪物,在引人发生幻觉的明净的月光下变大了,显得不像是真的。有的时候,科萨尔看去高大极了——有时又看不见他。老鼠或是拔地而起,横过视线,或是脚步飞快,快得像是安了轮子一样。只有半分钟,这出戏便收了场。除本辛顿以外,谁都没有看见。他能听见身后人们在向房子走去。他喊了点什么含糊不清的话,跑向科萨尔,这时老鼠已经不见了。

科萨尔在洞口向本辛顿迎来。月光下,他的面容显得很平静。“喂。”科萨尔说,“就回来了?灯呢?它们现在全在洞里。我敲断了从我身边跑过的那只老鼠的脖子。看见了吗?在那儿!”他伸出一根瘦削的指头指着。

本辛顿骇然,说不出话来。

灯好像总也不来。最后,总算出现了,起初是昏暗不明,以一种闪闪烁烁的黄色强光为前导,接着又是两个,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在它们旁边有小小的人影,传来小小的人声,接着看到奇大无比的黑影。在月色中的宏大梦境里,这一群构成了一块小小的发炎红肿的斑点。

“弗兰克,”那些声音说,“弗兰克。”

从这些声音中终于可以听明白一句:“弗兰克把自己锁在小阁楼上了。”

科萨尔又在做着更加神奇的事。他弄出一大把一大把棉花,塞到耳朵里——本辛顿暗暗纳闷,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接着他把四分之一夸脱的火药装进枪里。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呢?当科萨尔的两只皮靴底在主洞口消失时,他的惊奇达到了极点。

科萨尔四肢着地,从下巴底下,用一根绳子拴住两支枪,拖住左右。一个身材短小,脸色黝黑、神情严肃的人弯着腰,准备跟他进去,将一盏灯提在他的头顶上方。这一切安排得如此之明智、井井有条,简直就像是个疯子的梦。棉花似乎是为了防备枪声在洞里的巨响;那个人也塞了耳朵。要是老鼠见了他们便跑,当然不会有危险;如果老鼠朝他过来,他就能看见它的两只眼,向它们的中间开抢,因为他们是顺着洞穷追到底,科萨尔几乎不可能失手。科萨尔坚持说,是明摆着的方法,时间可能拖长一点,但是绝对万无一失。他的助手弯腰准备进洞时,本辛顿看见一团细绳子,末端拴在他的外衣上。当需要把老鼠的尸体拉出洞时,他打算用这根细绳把粗绳子拽进洞去。

本辛顿发现手里紧紧握住个什么,一看原来是科萨尔的丝帽子。

它怎么到我手里来的呢?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点可以纪念他的东西吧。

每一个相连的鼠洞口都安排了几个人,灯放在地上,照亮整个洞口。一个人跪着,向圆圆的洞里瞄准,时刻准备着有什么东西出现。

随后,科萨尔的第一枪响了,像是矿坑里发生了爆炸。

一听到枪响,每个人的神经和肌肉都紧张起来。砰!砰!砰!老鼠极力想逃走,可是又死了两只。接着,带线团的人抽动细绳。

“他干掉了一只。”本辛顿说,“他要粗绳子。”

他们看着粗绳爬进洞去,它似乎变活了,像条蟒蛇——洞里挺黑,细绳看不见。最后它不爬了,停了很久。接着,本辛顿好像觉得这条奇怪之极的怪物慢慢爬出洞来,末端出现了那位向后倒退着的小个子机械师。在他后面,把地面犁出两道深沟的科萨尔的靴子伸出洞来,然后是他的被灯笼照亮的脊背。

现在只剩下一只活的。这只倒霉的可怜虫缩在洞的最深处,后来科萨尔和灯笼再次进去把它收拾掉了。然后科萨尔爬遍了所有的洞,为了不漏过一只老鼠。

“全干掉啦,”最后他对目瞪口呆的同伴们说,“真是糊涂,我应当光着膀子进去。明摆着的。摸摸我的袖子,本辛顿。全湿透了。高兴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有灌上半肚子威士忌才能免我一场感冒。”

7

本辛顿有时觉得,似乎在这个神奇的夜晚,大自然给他安排了一个怪诞冒险的生涯。特别在他喝过烈性威士忌之后那个小时里,更是如此。

“不回斯洛恩街了。”他对那个高大、金发、肮脏的工程师说。

“不回了,嗯?”

“不回了。”本辛顿忧伤地点着头。

他们将七只死鼠拖到荨麻丛边的火葬堆,累得汗流浃背。科萨尔向他指出,明摆着,只有威士忌,才能使他免于一场感冒。在砖砌的旧厨房,他们像强盗一样吃着晚餐。外面鸡棚旁边,一排死鼠躺在月光下。

大概休息了二十分钟,科萨尔招呼大家继续把活干完。

“明摆着的。”如他所说,他们得彻底铲平这地方,不留一点后患——不再出怪事。“懂了吗?”他激起大家把这地方彻底毁掉的决心。

他们把房屋里所有的木质部分都砸了,劈了;他们把劈开的木头延伸到每个有大植物生长的地方;他们为死鼠架了个火葬堆,浇上了煤油。

本辛顿像个尽职尽责的挖土工一样干活。临近半夜两点时,他的精力和兴奋都达到了最高峰。在破坏的时候,他用一把斧子,连最胆大的人都得躲着他。后来,一时找不到眼镜,他才沉稳了一点,最后这眼镜还是别人从他上衣侧袋里翻出来的。

不知疲倦的、满脸肮脏的汉子们在他周围来来去去。科萨尔在他们中间,指挥若定,俨若天神。

那种快乐的军队和强有力的探险队里才有的伙伴情谊的狂喜让本辛顿满心愉悦——这是在城里过着冷漠生活的市民所永远无法体会的。后来,科萨尔把他的斧子拿走,要他搬运木头,他就来回不停地搬,嘴里唠唠叨叨,说他们都是“好哥儿们”。他不停地搬着,哪怕累到精疲力竭。

终于一切就绪,开始泼洒煤油。现在,随从般闪烁着光芒的星星都已隐去,只有月亮,独自高高地在黎明之前的天空上照耀着。

“统统烧掉,”科萨尔走来走去地说——“把地面烧个精光。懂了吗?”

在破晓的微光中,本辛顿开始注意到科萨尔的表情,他现在的样子清瘦可怕,下巴向前伸出,手执火把匆匆走过。

“离远点!”有人在拉着本辛顿的胳膊。

静悄悄的黎明——这里没有鸟雀的啁啾之声——突然充满猛烈的劈啪声,一星暗红色的火焰飞快地延及整个火葬堆底部,到地面处变成了蓝色,沿着一株巨大的荨麻,火苗从一片叶子到另一片叶子向上攀升。噼啪声中夹杂着一种歌吟似的声音。

他们从斯金纳夫妇卧室的角落抓起自己的枪,一齐跑起来。科萨尔在最后,迈着沉重的大步。

跑了一段,他们站住了,回头看着试验养殖场。它沸腾了,浓烟烈火像是慌乱的人群,从大门、窗户以及房顶上无数的裂缝中喷涌而出。看这科萨尔之火!一大股浓烟吐着无数血红色的火舌和四射闪光,冲向天空。正像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猛然站起,向上伸展,在空中舒开他巨大的臂膀。他驱走黑夜,使他后面初升的白炽的太阳黯淡无光,难以找寻。

所有希克里勃罗的人很快就看到了这庞大的烟柱,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睡觉的衣服来到高地,看着他们走近。

后面,像个奇大无比的蘑菇,烟柱在展开,跳动,上升,上升,直逼云霄——它使高地显得如此低矮,使其他一切东西显得如此渺小,而在这背景前,科萨尔,这场灾难的制造者,率领着八个步履疲惫的小黑影,肩扛着枪,沿小路横过草地而来。

科萨尔是条好汉,真的!他看了一会儿科萨尔的背影,为自己能替他拿帽子感到自豪。自豪!虽说他是个杰出的科学家,而科萨尔却只不过是个应用科学的人。

忽然他浑身发抖,一个劲地打哈欠,唯愿能暖暖和和地钻到那一套斯洛恩街小公寓里他的床上去。他的双腿软得像棉花一样,脚像灌了铅。他不知道在帝克里勃罗会不会有人给杯咖啡喝。这是他三十三年来第一次彻夜未眠。

8

正当这八位冒险家在试验养殖场与老鼠奋斗时,八英里之外的齐辛艾勃莱村,一位鼻子硕大的老妇人也在一支闪烁不定的蜡烛光下极其努力地奋斗着。她一只骨节肿大变形的手里攥着沙丁鱼罐头的开罐器,另一只手则拿着一罐赫拉克勒斯之恐惧,拼出老命,想要把它打开。她不知疲惫地撬着,每用一下力便哼哼一声,隔着薄薄的板壁,可以听到卡德尔斯家的婴儿在哭叫。

“上天保佑小宝贝,”斯金纳太太说。然后,她用剩下的唯一的牙齿坚决地、狠狠地咬住下唇,“开!”

于是,砰的一股新的神食便被释放了出来,在人间施展它那“巨化”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