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珩哭了, 当着自己的面哭的,一向脾气暴躁性格独断的男人虚虚地压在舟行晚身上,耀金色的眼睛里止不住地往下淌水, 其中大多部分都砸到了为下者脸上, 舟行晚一时语噎,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丹珩哭了?他居然哭了……他怎么能哭,他之前骂自己的那个气势呢?
冰凉的液体豆子似的一点点砸到自己脸上, 舟行晚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无措地跟上面的丹珩对视了会儿,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把人推开,话都说不顺了:“你哭什么?”
他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了吗?他没有吧?
他才是应该哭的那个吧?!!
舟行晚颇觉头疼, 他承认自己跟丹珩相处不多,对对方不了解也很正常,可是再怎么说——那个看他干什么都不顺眼的暴躁丹珩怎么就能这么莫名其妙突然哭起来了啊?
整得好像是他欺负人似的!
舟行晚心情烦躁, 随手拿起刚从丹珩脸上扯下来的红绸糊到对方眼睛上, 温热的液体霎时透过柔软的布料黏到手心, 他便顺手往下在后者衣服上擦了擦,不耐烦道:“你有什么好哭的, 再哭出去哭, 别打扰我养病。”
这话一落,丹珩才想起来舟行晚还是个病号,他就着对方原来的动作按住了那根蒙在眼睛上的绸纱,含光带水的委屈眼眸半影半绰, 他当真安静下来, 束紧的红色袖摆轻轻擦了擦眼,不满道:“吾才没哭!”
还没哭,要不是某人眼泪还淌在自己脸上, 只怕舟行晚真要信了他的鬼话。
稍微醒过神来了点的丹珩力气比刚才轻了不少,舟行晚这回没费多少力气把人推开,才得空把自己脸上别人的眼泪擦干净。
他忧愁地望着袖口那一处被洇得颜色更深的湿痕,正思考着拜托丹珩给自己拿干净衣服的成功率为多少,就听被自己推翻一旁的红衣开口:“……所以吾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因为刚刚哭过,又因为不愿意舟行晚面前丢脸想要抑制住那股哭音,丹珩的声音隐忍中带着几分哑。舟行晚却没反应过来,一愣:“什么真的假的?”
“吾刚才说的那些。”丹珩看着他,大概是觉得半湿不干的绸缎贴在脸上有些不舒服,他把手上的红绸拿了下来,看向舟行晚的眼神既期待,又有些回避。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你一开始替我喝下下了毒的药,刚才又替我隐瞒身份,真的是为了向我施恩?”
“……”舟行晚实在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别的不说,就说喝药那件事,他明明是多次提醒了丹珩而后者不肯相信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换个正常人稍微动动脑子都能想明白,丹珩竟然还在这里问?
问得明白吗?
舟行晚皮笑肉不笑地掀开眼皮:“对,所以你要怎样,杀了我吗?”
“吾不会杀你。”
丹珩像下了某种决心,坚定地说:“虽然你不是随了本心做好事,但你救了吾是真,就算你挟恩图报也一样,这是吾欠你的。”
跟他怎么也说不通,舟行晚心累地收回目光。
丹珩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药瓶,道:“吾擅医药,静元针那种精巧的东西吾不会解,但这凝元丹可助你凝聚丹元,就算不能抗衡你体内的静元针,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丁点儿灵力都用不出来。”
闻言,舟行晚原想拒绝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床上的男人沉默了会儿,最终坐了起来,把小瓷瓶接了过去。
那药瓶小小的,才有他半个手掌那么大,没有任何花纹的莹白瓷器在穿窗而过的正午光线里显得无比通透,细粒的丹药都能隐约看得清楚。舟行晚把那药瓶拿在手上晃了晃,听着里面撞击瓶身的声响,半信半疑道:“这药这么好用?”
“吾亲手炼制的,自然是好东西。”
丹珩表情倨傲,又怕他得意忘形,紧接着解释,“不过见效可能没那么快,具体恢复能力因人而异,你先调理一个月,一个月后若有其他情况再来找吾。”
舟行晚点头:“一次一粒?”
“对,一次一粒。”
丹珩点头,正要说什么,就见舟行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了颗药塞进嘴里。对方动作太快,他愕然一瞬才反应过来,焦急道:“你别急着吃,先把你身体里的毒全排出去了再调理灵气也不晚,不然如果药性冲突,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
舟行晚一顿,先是被他话里的严肃惊吓,而后想到什么:“会死吗?”
要是死了是不是也能算沾上丹珩的因果,给他结算成功?
丹珩莫名被他这句话问得有些不舒服,尤其结合起舟行晚前面几句,好像他迫不及待要去死似的……难以言喻的心情涌上心头,丹珩本来就因为被他“算计”而心情不好,这会儿更是冷下声来:“会,你就往那儿一躺,身上立马流血发脓,到时候就是菩萨来了也救不了你。”
舟行晚:……
不能就不能,这么凶干什么?
他颇为遗憾地把药瓶收好,忽觉外头狂风大作,刚才还一片暖阳高照的天空霎时布满了沉沉的黑云,更远处楼天相接的地方似乎还有些发暗发红,冬末逐渐消散的寒气再次凝聚在一起,舟行晚身着单衣,冷得打了好几个寒颤。
丹珩只觉得一股直冲天灵盖的熟悉气息侵袭而来,然后手比脑快地,他迅速拿起旁边架子上叠好的衣服给舟行晚套上,床沿的位置正好足够他看外面,丹珩拿被子把舟行晚裹好,神情严肃地望着看不出刚才模样的天空,道:“是妖族。”
“你刚才那个哥哥?”舟行晚讶异道,“他不是才走,怎么会这么快回来?”
“他不是一个人行动,据他之前跟吾说的,他已经跟关内的某些人族达成了交易。”
丹珩又恢复了舟行晚第一次见他的高冷,跟那次不同的是,现在的丹珩眼前没有遮挡,耀金色的瞳仁似乎将颜色外泄,流溢在漆黑的眼仁之上,为他也添了几分与窗外同源的妖邪之气。
刚才那人的话又重新回响在森*晚*整*理脑中,丹珩问舟行晚:“你这段日子有没有结识过什么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舟行晚看了眼丹珩,又想起玉秽元慎之流,违心地摇了摇头。
丹珩却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他道:“再想想,你真没遇到过什么一看就不像人族的人吗?”
舟行晚把这段时间见过的人都想遍了,硬是没有找想起什么“不像人族的人”,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丹珩没有回答,只是想起他名义上那位“兄长”方才说过的话:如果舟行晚没跟他碰上过,镜辞不会表现出对舟行晚那么大的兴趣,可如果碰上过……就算在仙京时他跟舟行晚很少接触,也是一直知道对方的状况的,丹珩很确定,除了那个拥有一点妖族特征的花辞镜,舟行晚没有接触过任何新人。
可那花辞镜他也试探过,对方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灵气,虽然眼睛可疑,但应该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孩没错,可这么一来……镜辞到底是怎么跟舟行晚碰上的?
丹珩半天想不出头绪,却听窗外传来激烈反抗的求救声,同时一道灵气从不远处冲开,丹珩脸色一变,飞快从怀里摸了根干净的绸纱将自己眼睛遮上。
他动作极快,也还是差点露了馅。几乎就在他把眼睛蒙上的瞬间,房门突然被人从外踹开,丹珩漠然看着大开的门口,站起了身:“雪尊,你来这里做什么?”
尘轻雪脸上的焦急在看到床上安然无恙的舟行晚时全部不见,他走上前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舟行晚却好像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他从床上跳了下来:“我没事。”
虽然妖族一时还没攻到他这儿来,但舟行晚身体里的毒还没解完,他此刻身体虚弱,脸上丝毫血色也无,说话的声音更是轻飘飘的。
只是因为害怕尘轻雪担心,舟行晚勉力硬撑着想要抖出几分精神气来,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想要在人前表现自己的刻意反而没有他刚才跟丹珩随意说话的效果好,因为下床的动作太大,舟行晚不知牵动到哪里,微微弓起腰咳了两声。
尘轻雪满脸心疼,却还是说:“阿晚没事就好。”
丹珩莫名看不得两人这个样子,很生硬地插了进来:“有本尊看着,他自然不会出事。”
尘轻雪完全没理他,只是向舟行晚解释外面的情况:“不知从哪儿来的妖族突然袭击,把这座镇子给包围了,你师兄跟九张嘴的正在安排他们保护百姓,阿晚若是没事,先跟我一起离开。”
他话里关心居多,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其他的,舟行晚却一下就明白了自己又成了拖人后腿的累赘,心里登时不好受,想了想道:“不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这些天我中毒不醒,不知道花辞镜怎么样了,你能不能帮我把他带着?”
尘轻雪当然是没问题的,他说:“已经让流毓带他离开了,阿晚不必担心。”
尘轻雪才来没多久,两人却已经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丹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尤其自从尘轻雪来了舟行晚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而明明才刚不久,还是他跟舟行晚两个人说话。
剧烈的落差让他难以接受,丹珩咳了一声试图把舟行晚的注意力引回来,然而却无用处,只好再次开口:“他身上毒素没有解完,要跟当然是跟着吾,不然牵魂散的余毒雪尊能清?”
尘轻雪当然不能清,他这才终于想起屋里还有个别人似的看向丹珩,问:“给他清毒的药在哪里?”
丹珩找回点面子,却不想便宜才跟他吵过的尘轻雪,道:“自然在吾身上,不然还能在哪里?”
尘轻雪伸出手:“给我。”
“凭什么?”丹珩道,“药是吾自己炼的,你想要也自己炼去。”
时间紧急,尘轻雪没工夫跟他吵嘴,闻言冷冷道:“阿晚为了你才受的伤,你却不把解毒的药给他,反而自己藏在身上——莫非你想拿这个威胁他不成?”
“吾没这么想!”丹珩瞪大了藏在红绸后面的眼睛,“他为了救吾才受的伤,吾当然会对他负责!”
“赤练尊没这么想,却是这么做的。”尘轻雪听到“对他负责”四个字觉得膈应,道,“不然你为什么不把药给他自己拿着,你不就是想看他求着你把药给他吗?”
“吾没有!”生怕舟行晚真这么想的,丹珩立马把清毒的药拿出来送到尘轻雪手上,“吾若真是这么想的,为什么肯把药给你?吾行得正坐得直,岂是你一两句话就能污蔑的?”
说罢,丹珩用余光瞟了眼舟行晚,希望他能帮自己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