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浮雪蔽尘三千里,碎破……(1 / 2)

颜如水枭首, 从仙宫调来的侍卫终于到位,那些闹事的起义军如潮水般散去,刚才还围堵得水泄不通的相师府外很快归于宁静。

那座新搭建的高台之上, 宁仪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坐于轮椅之上, 他低低垂下头凝视着手中黑色的匣子,身后的管家说了些什么,他只摇头, 不做其他回应,整个人宛如一座失色的雕像。

——一座悲伤的雕像。

其实宁仪脸上没有表情,外人从旁看来,并不能猜出他的心情如何。舟行晚却就是觉得他看上去好像很悲伤, 尽管这悲伤被掩饰得很好,仿佛宽阔浩大的海平面上扔下去一颗石子,海水不会上升半点, 但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舟行晚挣脱开招绝的搀扶, 他独身走到高台之上, 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觑了宁仪手上匣子里的人头一眼, 仍觉不可置信。

——颜如水死了……他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

明明、明明他今天早些时候来找宁仪询问舟家的过往时, 他还在一旁不满自己跟宁仪多说了话。

舟行晚跟颜如水没有多少交情,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交情,但他就是感觉有些荒谬,一种不真实感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哪怕看清了宁仪手捧的匣子里的那张脸, 他仍然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笑的玩笑。

他站得太久,宁仪或许早就注意到了他,却直到过了好几分钟才肯将视线从匣子里转开。他看到是舟行晚, 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又好像一切如常:“小友,你怎么来了?”

过了那么久,舟行晚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宁仪平淡的眼神让他有种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被对方一眼看穿的错觉,他莫名慌了神,许久才干巴巴地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

或许是坐累了,宁仪让舟行晚推着自己回了相师府:“总还不至于死。”

“……”舟行晚更不知道说什么了,直接来讲他并不认为颜如水会死得那么轻易,但他又不敢直接问宁仪对方是不是真的死了,于是只好默默推着人回了相师府。

他仍想着刚才拨开人群看到的那一幕,舟行晚心头思绪万千,几次想问都没能问出声来,宁仪却突然忍受不了这有些过头的安静了,他抱着手里的匣子,主动开口:“小友,能帮我个忙吗?”

“啊?”舟行晚被他这一嗓子喊得惊了神,他思绪回笼,忙问,“什么?”

“帮我把他挂到仙宫的正门上。”

宁仪举起手里那颗头,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说今天吃什么那样似的:“我腿脚不太方便,挂不上去。”

舟行晚被他的话吓到,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有站稳,好在尘轻雪和玉秽紧跟在他身后,一左一右地扶稳了他,这才让他免受了摔倒的狼狈相。

他偏头谢过尘轻雪,心头却一团乱麻,尤其看到宁仪这么云淡风轻的表情,对匣子里那颗人头的真实性就越发怀疑起来。

——真的是颜如水吗?还是说只是做戏,让那些起义军看看而已?

可是……为什么非得做这种戏?

舟行晚心头思绪万千,他身心疲累,于是下意识地觉得宁仪也需要休息,他推着人去了卧室,却在半路遭人喊停,宁仪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轮椅上,他儒雅笑着,请求舟行晚:“小友,能送我去花园吗,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

舟行晚自然不会拒绝,他推着宁仪把人送到花园,却在看到亭子里那具趴在石桌上的无头尸首后脸色骤变,他连路都突然不会走,就这么停了下来。

“怎么了小友?”

宁仪坐在前面,他似乎没察觉到舟行晚的不对劲,甚至笑着:“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那里……那里。”

舟行晚捂着嘴,艰难地发出声音,他不可置信地指着凉亭里那具尸体——尸体上的华贵紫蟒长袍他认得,今天早些时候来找宁仪的时候,颜如水就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

名为理智的弦应声而断,舟行晚终于抛却最后一丝侥幸,声音艰涩:“他……你,你把他杀了?”

宁仪费解地皱起眉,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匣子,似乎不能理解舟行晚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是啊,怎么了?”

怎、么、了?

舟行晚头一回觉得这三个字的重量沉重到这么令人难以负担,明明他跟颜如水并没有什么交情,此时却难以自抑地感到接受不能,尤其看到宁仪这么冷淡,他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荒谬感。

他看着宁仪手上飘荡着淡淡血腥味的匣子,再次确定了一遍:“是你、你杀的他?”

“是我。”宁仪并不否认,他敏锐地察觉到舟行晚的语气和嗓音跟一开始大不相同,于是也不继续催促对方把自己推到凉亭,只是反问,“难道小友觉得,他不该死吗?”

这个问题把舟行晚问住了,平心而论,颜如水当然该死,他做的那些事、他对仙京百姓的态度、他受万民供养却不反哺供养他的百姓,桩桩件件,颜如水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偿还,哪里配得上“不该死”三个字?

可是、可是……舟行晚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他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抑制不住失魂落魄地走到那具无名尸体前方,将趴着的尸体翻了个身,却不曾想看到了还在不住往外冒血的破了洞的心口,舟行晚仿佛触电一般,立马把手收了回来。

——尸体还是软的,温热的,手指尚由弹性,还保留着活人的触感。这是舟行晚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死人,他却不觉得害怕,只是一味觉得荒唐,他转头看了眼事不关己的宁仪,没忍住又问了一遍:“……这是颜如水,你杀的?”

“是。”

没人帮忙,宁仪费力地自己推着四轮车来到凉亭台阶下,他注视着颜如水破在胸口上的大洞,似乎在回忆:“他很听话,看到我拿了刀,自己就知道把心窝子递过来,没费我多少力气。”

舟行晚呼吸一滞,宁仪的话过于残忍,他对心好像突然空了一下,他整个人都卸了力气,差点不能站稳。

尘轻雪跃到他身后替他稳住身形,在对方担心的目光下,舟行晚没能勉强自己扯出笑,他不想让尘轻雪太担心,于是谢过一般点头,努力自己撑着站稳了。

宁仪坐在阶下,他定定看着舟行晚,说:“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小友。”

舟行晚差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他艰难道:“谢我?”

宁仪点头,道:“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会把自己关在相师府一辈子,永远都找不回自己当初想要入仕的初心。”

他缓缓念起了让他跟舟行晚结缘的那篇下联,似在追忆:“六五分哀庙堂,悲恸社稷四方……我已经不知东流了多少个三载功名,也确实了无牵挂,一身来去如空,可这腐朽的庙堂、吃人的社稷,层层权贵相互勾结,底层百姓生存艰难,连一口饭都吃不了……我身负相师之职多年,却为了一个清白的‘文人风骨’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我已经老了,如果在死之前,仍不能撼动这座以底层百姓为食的朝堂半分,我生何必,我死何疚?”

舟行晚神色略有松动,他想起仙京边缘那一处流民聚集的地方,想起了从前只在书上看到过却化为具象的“易子而食”,实在揪不出宁仪的错:“可就算这样,你也不必非要杀颜如水,他这么肯听你的话,你只要跟他说一说,他从前做错了那么多事,总会改的。”

宁仪问:“小友觉得我不该杀他?还是觉得他不该死?”

这个问题太容易产生歧义,说实话,舟行晚并没想过颜如水该不该死,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我只是觉得不该你来杀他。”

宁仪问:“为什么?”

舟行晚没细想过为什么,愣了一下才说:“他对你……至少他没对不起过你。”

“可我没请求他对得起我。”

宁仪声音冷淡了些,他坐在阶下,却并不显得弱势,哪怕跟舟行晚观点不同也不见生气,而是用一种劝诫晚辈的语气说:“小友,你觉得若我所求是社稷安稳,百姓安居乐业,人界海晏河清,却有人折毁社稷、流离百姓、纵容官员欺男霸女,再将搜刮尽的民脂民膏捧到我的面前让我开心,难道你觉得我该感谢他吗?”

“……”舟行晚喉咙微动,说不出话。

宁仪叹了口气,道:“你如今还年轻,做事全凭意气,可我不是,小友,我若怜惜他对我的情谊,谁来怜惜天底下吃不饱饭的百姓?”

舟行晚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却还是难以接受:“可就算是这样……”

“小友,我以为你是明白人。”宁仪打断了他,“你能写出那样的下联,为何却会因为一个昏君的生死与我争执这么多呢?”

舟行晚说不出话,他的大脑恍然遭受重击——昏君……是了,颜如水是昏君,光他来到仙京这么短的时间就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他怎么会为了一个昏君的死去质疑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宁仪呢?

面前的尸体脖子和胸口处流血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舟行晚脑海中回荡着宁仪的话,终于无比清醒地意识到:颜如水死了。

是被他最爱的人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