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服饰 四 时尚问题(2 / 2)

闲话中国人 易中天 6165 字 2024-02-18

因此又有第二条原则,叫做“不为天下先”。

所谓“不为天下先”,不但是“不为戎首”“不为祸始”,而且也“不为福先”。也就是什么事都不要走在前面。坏事固然不能带头干,好处也不能得在前面,因为那会遭人嫉妒。一两个人嫉妒问题还不大,如遭众人嫉妒,那就要倒霉了。最好是“随大流”。既不用担风险,又不用费脑筋。就算错了也没关系,反正“首恶必办”,“胁从”则可以“不问”。冲在最前面的人牺牲倒下之后,胜利的果实岂非正由中下游者享用?

这正是群体意识的体现。在一种“群体至上”的文化中,个人总是渺小的,群体才是伟大的。群体强,个人弱;群体力量大,个人能耐小;群体代表着正确方面,个人则难免要犯错误。所以,一个人,只有融入群体才“吃得开”,被称为“分子”的则往往“吃不开”,比如“地主分子”、“右派分子”、“******分子”。因此有人戏言,说中国知识分子之所以又“穷”又“臭”,就在于不幸而为“分子”之故。总之,变也好,不变也好,快变也好,慢变也好,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既要“随机应变”,又要“随波逐流”。反正只要“合群”,就不会有什么错误。如果居然“敢为天下先”,成了“分子”,那麻烦可就大了。

<strong>从上与从众</strong>

的确,&ldquo;合群&rdquo;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是&ldquo;群&rdquo;?&ldquo;兽三为群,人三为众&rdquo;。兽为群(如羊群),人为众(如民众),合起来就叫&ldquo;群众&rdquo;,也就是像羊一样跟着&ldquo;牧羊人&rdquo;(君)、跟着大家一起走的&ldquo;人众&rdquo;。于是,中国人的变通趋时,又有两条原则。一是&ldquo;从上&rdquo;,二是&ldquo;从众&rdquo;,&mdash;&mdash;一个人跟着另一个人,最后变成三个人。

其实,时髦几乎从来就是&ldquo;从上&rdquo;的。&ldquo;上有所好,下必从焉&rdquo;,历来如此。&ldquo;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吴王好剑术,国人多伤疤&rdquo;,审美风尚的形成往往源于上流社会的好恶与倡导。&ldquo;一丛高鬓绿云光,宫样轻轻淡淡黄,为看九天公主贵,外边争学内家装。&rdquo;(王涯《宫词》)宫廷、豪门、都市,从来就是形成时尚、领导潮流的&ldquo;头羊&rdquo;。

这是有例的。比如&ldquo;长冠&rdquo;(又叫&ldquo;斋冠&rdquo;),是一种竹皮冠,相传是刘邦发迹之前发明的,所以又叫&ldquo;刘氏冠&rdquo;。刘邦发迹之前,不过是个混混。虽然谋了个&ldquo;泗水亭长&rdquo;的差事,也不过是个试用的吏员。他头顶上的那个竹皮冠,又能怎么样?只因为它是高祖早年所造,后来竟被定为官员的祭服,而且爵非公乘以上,还没资格戴。又比如&ldquo;花钿&rdquo;(又称&ldquo;额黄&rdquo;),是一种两眉之间的装饰。它的缘起,据说是南北朝时,南朝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一日仰卧檐下,一朵梅花正好落在额上眉间,染成颜色,拂之不去。宫女们见之奇异美观,便竞相效仿,蔚为风气。李商隐《蝶》诗云:&ldquo;寿阳公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rdquo;,说的就是它。最可笑的是&ldquo;点痣&rdquo;,原本是天子后宫嫔妃,月事来临时,不便奉承龙恩,又不便言说,便以朱砂点面为标记,传到宫外,竞也成为一种装饰了。

显然,&ldquo;从上&rdquo;就是&ldquo;崇上&rdquo;,而&ldquo;崇上&rdquo;也就是&ldquo;崇尚&rdquo;。一个社会崇尚什么不崇尚什么,谁说了算?难道是老百姓不成?当然是&ldquo;上面&rdquo;说一不二。何况&ldquo;跟着上面走&rdquo;,大家也心甘情愿。下层社会对上流社会总是盲目崇拜的,再说也&ldquo;保险&rdquo;。因为一方面,惩罚总是&ldquo;自上而下&rdquo;的;另方面,也&ldquo;刑不上大夫&rdquo;。这样,从上,就可以避免承担始作俑者的风险,即便错了,也不会被视为奇装异服而受到追究。更何况,在中国古代社会,无论饮食起居、服饰装扮,宫廷较之民间,都市较之乡村,上层较之下层,总是更豪华、更排场、更精美、更先进。跟着上面走,就既保险,又可&ldquo;得风气之先&rdquo;,何乐而不为呢?

&ldquo;从众&rdquo;的心理也如此。中国人做事,对错先不论,只要是&ldquo;大家&rdquo;都这样做了,便先有了三分&ldquo;合理因素&rdquo;和&ldquo;保险系数&rdquo;。即便果真错了,也毋庸忧虑会受惩罚。因为&ldquo;法不治众&rdquo;,惩罚总是针对少数人的。要打击和能打击的,只是&ldquo;极少数&rdquo;、&ldquo;极个别&rdquo;胆敢出头的&ldquo;分子&rdquo;。至于&ldquo;群众&rdquo;,则只是教育问题,顶多问个&ldquo;盲从&rdquo;之罪。但&ldquo;盲从&rdquo;其实是无罪的。因为既然是&ldquo;盲&rdquo;,当然也就&ldquo;看不清&rdquo;。看不清就不知道,不知者不为罪。何况看不清的,又不止一个两个,可见不容易看清。是非本不易看清,咱们又有点盲目,哪能不犯错误呢?话说到这份上,你就是想追究,也追究不下去了。

中国人喜欢&ldquo;从众&rdquo;,还因为依照群体意识,每个人的价值都要由群体来确证。这样一来,群体和他人,便成了鉴定衡量自己言行是非对错的标准。群体和他人可以做的,自己也可以这样做;群体和他人都不做的,我们自己就做不得。比如阿Q欺负小尼姑,明明是&ldquo;非礼&rdquo;,阿Q也要强词夺理地说:&ldquo;和尚摸得,我摸不得?&rdquo;其实和尚何曾摸过?又有谁说和尚摸得?没有。可见是胡说。但阿Q却非得假定和尚摸过摸得不可。因为只有如此假设,他的非礼才是&ldquo;从众&rdquo;,也才合理合法,心安理得。

既然说话办事,都是跟着别人跑,用别人的眼睛看事物,用别人的脑袋想问题,按照别人的发生做事情,则一旦犯了错误,亦往往不假思索地便把责任都推到别人的身上,委过或迁怒于别人。比如阿Q,捉不到可以咬得很响的大虱子,便迁怒于王胡;挨了王胡的打,又迁怒于假洋鬼子;挨了假洋鬼子的打,则又迁怒于小尼姑,并把所有的账,都算到最后才见到的小尼姑身上:&ldquo;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到了你!&rdquo;可惜阿Q早生了几年,又没有文化,否则他的&ldquo;调戏&rdquo;吴妈,完全可以委过于读了当代某作家的书。然而阿Q也不幸,只好怪小尼姑的脸上,不该&ldquo;有一点滑腻的东西&rdquo;了。

这当然很便当,也很省心,只可惜也不会有什么长进。因为把责任都推到别人那里去了,没自己什么事,自然也用不着反省,用不着改进。一个不知反省的人,对别人也不会有真正深刻的理解;而一个对自己都不负责的人,又怎么谈得上对国家民族负责?如果只是某一两个人这样,倒也罢了。倘若全民族每个人都如阿Q,则其前途也就十分堪忧。

<strong>&ldquo;一窝蜂&rdquo;与&ldquo;一刀切&rdquo;</strong>

问题还不止于此。

就说阿Q。阿Q的欺负小尼姑,究竟是一时冲动呢,还是预谋已久呢?我们知道,阿Q是个内心没有成算的人。要说他早就在策划这样一个&ldquo;非礼事件&rdquo;,显然不是事实。但要说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是事实。阿Q有一个&ldquo;理论&rdquo;:凡寡妇,都想偷汉;凡尼姑,均与和尚&ldquo;吊膀子&rdquo;。如此,则所有的尼姑,便都曾经被和尚摸过。这就使他愤愤不平:和尚摸了,我阿Q没有摸,岂不是吃亏?那就一定要摸他一次!

显然,所谓&ldquo;和尚摸得,我摸不得&rdquo;,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ldquo;和尚摸了,我也要摸&rdquo;。换一种更带普遍性的说法,则是:&ldquo;别人有的,我也要有。&rdquo;

这种心理,就叫&ldquo;攀比&rdquo;。

中国人喜欢攀比。你穿名牌,我也要穿名牌;你戴首饰,我也要戴首饰;你分房子,我也要分房子;你评职称,我也要评职称。反正得&ldquo;大家一样,人人有份&rdquo;。这似乎也很合理。因为依照群体意识,我们原本就是从众从上,跟着别人走的。既然别人没有的我们也不能有,别人没干的我们也不能干,那么,别人干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干?别人有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有?

于是,就有了&ldquo;一窝蜂&rdquo;和&ldquo;一刀切&rdquo;。

鲁迅先生早就论述过中国人的&ldquo;一窝蜂&rdquo;:一个人在街上吐了口口水,并蹲下来看,立即就会围上一大堆人。这时,如果看客中有一个人发一声喊,拔腿就跑,那么,大家也就会跟着一哄而散,真不知&ldquo;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rdquo;。

中国人的这种&ldquo;一窝蜂&rdquo;,真是随处可见,随时可见。就拿锻炼身体来说,喝红茶菌便都喝红茶菌,打鸡血针便都打鸡血针,做甩手操便都做甩手操。最近听说又有人推出&ldquo;喝尿疗法&rdquo;,不知能蔚然成风否?当然,身体毕竟是自己的。拿自己的身体去做&ldquo;一窝蜂&rdquo;的实验品,那也最多是&ldquo;咎由自取&rdquo;。倘若连国是也如此操作,比如一窝蜂地去大办钢铁,或一窝蜂地去抓走资派,便难免弄得国无宁日。建国后的许多运动,尽管事后证明并不正确,当时却能毫不困难地发动起来,原因之一,便不能不部分地归结为这一民族心理。

中同人为什么会&ldquo;一窝蜂&rdquo;?非他,群体意识而已。依照群体意识,凡属群体的,也一定是正确的,谁愿意犯错误呢?凡属群体的,也一定是保险的,谁又愿意担风险呢?就算错了,犯错误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吃亏的又不光是我自己,怕什么!反倒是,如果大家都进步了,都沾了光,占了便宜,就我一个人落伍吃亏,那才叫惨呐!更何况,中国人早就把脑袋,把思考选择的权利和相应的责任都交给了群体交给了他人,只怕是连想都不会想,就跟着跑了。

当然也就会&ldquo;一窝蜂&rdquo;。

与&ldquo;一窝蜂&rdquo;相配套的操作系统叫&ldquo;一刀切&rdquo;。所谓&ldquo;一刀切&rdquo;,就是对一应问题,各色人等,均不问高矮胖瘦、青红皂白,一律按同一标准处理。比如,一到六十岁,不论身体好坏,能力高低,工作是否需要,都统统退休。不到年龄而自愿退休者,则一律不准其退。这显然是&ldquo;一窝蜂&rdquo;的翻版。但&ldquo;一窝蜂&rdquo;是群众的事,&ldquo;一刀切&rdquo;则是领导的事。群众沉在基层,难免是非不清;领导高屋建瓴,难道也不明事理?不是不明,而是太明,&mdash;&mdash;不&ldquo;一刀切&rdquo;,就会&ldquo;摆不平&rdquo;。你让张三退休李四不退,张三不会有意见?你让王五晋升赵六不升,赵六不会闹情绪?没法子,只好&ldquo;一刀切&rdquo;。所以尽管谁都明白&ldquo;一刀切&rdquo;并不合理,但不管谁当了领导,也都只能如此办理。

其实,即便&ldquo;一刀切&rdquo;,有时也不灵的。因为攀比攀比,除了&ldquo;攀&rdquo;,还有&ldquo;比&rdquo;。既然是比,就要比个高低,比个优劣,比个胜负,比个水落石出。于是,你盖三星饭店,我就盖五星的;你分了三房一厅,我就要四房两厅。可见,攀比并非就是&ldquo;人人有份,大家一样&rdquo;,骨子里还是&ldquo;出人头地,高人一等&rdquo;。这样,从众,也就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ldquo;跟着&rdquo;别人走,另方面则是一心要&ldquo;比过&rdquo;别人。因为&ldquo;跟不上&rdquo;固然没面子,&ldquo;比不过&rdquo;也同样没面子。所以非攀比不可。

这就牵涉到&ldquo;面子&rdquo;了。事实上,服饰礼仪也好,攀比心理也好,都关乎面子,而面子,则是每个中国人都不能没有的东西。

那么,面子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