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凤,你知道我答应过大河的。
彩凤的手一抖,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他弯下腰,帮她拾起了筷子。
彩凤抖着嘴唇嗫嚅着:你娶我就是为了对大河的承诺?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样子。
彩凤继续说下去:要是那样,我不想连累你,那三个孩子就够你受的了。我有这个小店,还能顾得上我和抗生。
不——
他冲动地抓住了彩凤的手,这时,他才感觉到彩凤的手有些凉,也有些抖。
他呻吟地说:我要照顾你和抗生一辈子。
彩凤用力抽回了手,冷静地说:铁汉,你让我想想。
他望着彩凤,不知说什么好。
从那以后,彩凤一直回避着他。早晨,她把孩子们送出家门,就开始整理杂货铺,他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多数时候都是低着头,转过身去。临出门时,他想跟她打声招呼,她却慌慌地躲进里屋。
彩凤的态度弄得杨铁汉不知深浅,一时也不知彩凤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在等待彩凤答复的日子里,他忐忑不安地忍受着煎熬。好在他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去了,心里多少还是轻松了一些。他白天扛着磨刀的家什,游走在大街小巷里,有时也会坐在树荫下歇一歇,这时他就会想起小菊和母亲。小菊的影子刚出现在脑海里,彩凤就一下子也跳了进来,两个女人的影子不时在他的脑子里晃来晃去。一会儿,小菊近了,彩凤远了;又一会儿,彩凤近了,小菊又变得模糊了起来。
这天晚上,杨铁汉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大河满身是血地站在他的面前,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说:铁汉,你是咋答应我的,你忘了?
他不知如何回答大河,张着嘴支支吾吾着。
大河又说:杨铁汉,算我瞎了眼,不该拿你当兄弟。
大河说完就倒下了,两只眼睛使劲儿地睁着,似在寻找着杨铁汉。他扑上去,抱住大河,一边哭,一边说:大河,大河我没忘啊,是彩凤她不同意——
大河就那么睁着眼睛,不说话,死死地望着他。
他哭着喊着就醒了,猛地坐起来,发现枕头湿了一片。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呆呆地坐在黑暗里。
他茫然四顾,看见彩凤的房间里透着微弱的光亮,门也是虚掩着,彩凤正靠在床上忙着针线活。他披衣起身,走到彩凤门前,立在那里,不知是进还是退。终于,他鼓起勇气,用手轻轻拍了一下门,他听到了彩凤下地穿鞋的声音。
彩凤推开门,站在他的面前,没有说话,有些惊诧地望着他。
他突然跪在彩凤面前,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他嘶哑着声音说:彩凤,你答应我吧。刚才我又梦见大河了。你不答应,大河在另一个世界里也闭不上眼睛啊。
彩凤看着他,样子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她低下头说:铁汉,你的心我知道,有话起来说。
他站起身,呆定地望着彩凤。
彩凤坐回到床边,拿起了放在床上的针线,叹了口气:铁汉,你和大河是好朋友,又是战友,你们说过的话,发过的誓我不知道,但我能理解。这些日子,我想了,我和抗生面对眼前的日子还能过下去,我不想连累你。
他就瞪大了眼睛:咋,彩凤,你还不答应?
彩凤轻叹了一口气:铁汉,真的,你有你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生活,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他气喘着说:彩凤,我想好了,我愿意这样一辈子。
彩凤放下手里的针线:这事先放一放再说吧。
他低着头,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口。不知过了多久,才沮丧地走出去。
事情发生转机是在一天的深夜。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闪电交错着在远远近近的天边划过。彩凤突然把杨铁汉喊醒了,她慌张地说:铁汉,抗生发烧了,从半夜一直烧到现在,孩子烧得连胡话都不会说了。
他爬了起来,跑到抗生身边,伸手去摸孩子的额头时,被猛地烫了一个激灵。他二话不说,抱起抗生就往外跑。彩凤此时也急晕了头,一脸惊诧地说:铁汉,你这是要干啥?
他头也不回地说:带抗生去医院。
说着,顺手拿过一件衣服,把抗生裹住,没头没脑地冲进了雨里。跑到门口,他又回过头喊了一声:彩凤,照看好家和孩子们。
等他抱着抗生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微亮,雨也停了下来。此时的抗生烧已经退了,在他的怀里低声地呻吟着。走进杂货铺,他发现彩凤就在门口那么站着,和他离开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彩凤看到他抱着孩子走进来,忙迎了上去。
他气喘着说:抗生的烧已经退了。
彩凤把抗生接过来,用自己的脸去贴抗生的额头时,脚下一个踉跄,忙把抗生放到了床上。等她为孩子盖上被子,转过身时,发现杨铁汉仍立在门口。她望着他,颤着声说:铁汉,多亏了你。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说:我答应过大河。
她听了,身子猛地战栗了一下,突然就扑在了他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他,失声痛哭起来。
她一边用力地拍打着他,一边嘶声地说:你干嘛总是提起大河呀,你一说大河,我这心就碎了。
他也抱住了她,眼泪刷刷地落下来:彩凤啊,大河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能辜负他啊——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说:铁汉,你答应我,你要照顾我们娘儿俩一辈子,以后,不许你再提大河了。
彩凤终于答应了,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孩子似的把彩凤抱了起来,在地上转了几圈。
彩凤拍着他的胸口说:快放下,我头晕。
他放下她,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对视着。
他喘着粗气,举起了右手:彩凤,你放心,以后我要对你和抗生好,要是有一点不好,我就对不住大河兄弟——
他还想说下去,她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嗔怪道:不是不让你再提大河了嘛。
从那天晚上开始,彩凤把他的铺盖搬到了自己的房间。当他们彼此不再遮掩地面对时,似乎他们已经认识一百年了,竟全然没有陌生感。他伸出手,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用自己火热的身体温暖着这个可怜的女人。这时,他的脑海里忽然就出现了小菊,小菊正无怨无悔地望着他。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在心里说:小菊,咱俩没缘,看来只能做一辈子兄妹了。
第二天一早,他鬼使神差地出城,找到了大河的墓地。
大河的墓地草长莺飞,不知名的虫鸣嗡嗡嘤嘤,响成一片,像此时他的心情。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倒了一半在地上,另外一半他咕咕咚咚地一口喝下,然后,一抬手,把酒瓶子摔了出去。酒瓶落在石头上,碎了,发出一声脆响。他斜躺在坟上,大着声音说:大河兄弟,你的愿望实现了,我昨天晚上娶了彩凤,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大河兄弟,你放心,他们娘儿俩以后就是我的亲人了,我还是那句话,有我吃干的,就不让他们喝稀的。我一定要把彩凤照顾好,把抗生养大成人。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冲着大河的坟头喊着:大河,你听见了吗?你咋不回答我?
他长久地立在大河的坟前,一副山高水长的样子。
一阵风吹过来,他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知道,自己无论和大河说什么,躺在土里的大河也不会回答他了。但他相信,现在的大河一定可以闭上眼睛了。
和彩凤结婚后,日子就变得不一样了起来,一家人也真正地成了一家人,三个孩子在心里也将彩凤妈妈看作是自己的亲妈妈,情感上也贴近了许多。每天早上目送着孩子们离开家,杨铁汉就开始了他的走街串巷。晚上回到家里,孩子们也从学校回来了,杨铁汉打开放钱的箱子,“叮叮当当”地把钱丢进去,心里充满了豪气。彩凤早已将饭菜端上桌,一家入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边吃边聊。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杨铁汉的心里也轻松了许多。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又开始变得焦躁起来,想着那封没有送出去的信,他的情绪就低落下来。
在一个太阳西斜的傍晚,杨铁汉又一次见到了小菊。小菊神情忧郁地迎面走来,看着她头上那朵白色纸花,他的心就“咯噔”了一下。
他迎上去,叫一声:小菊——
小菊看见他,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低低地说了句:娘走了。
不用小菊说,他就意识到了,肩上的东西一下子滑落下来。自从上次离开家,他就对母亲的身体情况有了不好的预感。
小菊说:娘走时,一直喊着想见你,我又不能丢下娘来找你。娘是喊着你的名字走的。
他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上前拉住小菊的手,朝着声音说:小菊,咱回家。
他这里所说的“家”,自然是指他和彩凤的家,这时的小菊还不知道他已经成家过日子了。
他走在前面,小菊跟在后面。他在菜市场买了一些菜和肉,打算做些好吃的,他要真心实意地感谢小菊一次。父母走时,作为儿子的他没有守在那里,是小菊替他尽孝,送走了二老。小菊的好,他无以言表,却心知肚明。现在,他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他要把小菊带回家,让孤身的小菊感受到家的温暖。
想着就要看到铁汉哥城里的家,小菊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自从铁汉哥的爹娘离开后,现在只有铁汉哥是她的亲人了。这次进城,她就是投奔铁汉哥来了。
走到杂货铺前,还没有迈进门,杨铁汉就喊了起来:彩凤,你看谁来了?
彩凤闻声走了出来,一脸惊奇地打量着杨铁汉身后的小菊。
小菊也奇怪地望着彩凤。
杨铁汉和彩凤结合后,曾无数次地提到乡下的父母,自然也提到过小菊,彩凤是知道小菊这个人的。
他拉过小菊的手,热情地说:彩凤,这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小菊,我的妹子。
他又冲着小菊说:这是你嫂子彩凤。现在,你哥在城里有家了,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
小菊的脸就白了,刚才的兴奋顿时一下子落到了冰点,她被动地让杨铁汉拉进了杂货铺。
彩凤也热情地招呼着小菊:妹子,到家了。铁汉你陪陪小菊,我去做饭,一会儿孩子们也该回来了。
小菊挣脱开他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他一边叫着小菊,一边追了出来。
跑出来的小菊已经是满脸泪水了,他一把拉住小菊:小菊,你来了,怎么也得吃了饭再走。
小菊抹一把眼泪说:这就是你说的家?
他冲她点点头。
小菊扭过身子说:那我回去了,我吃不下你家的饭。
说完,小菊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他固执地追上去,拉住了小菊。
小菊失望、怨恨地望着他。
小菊奋力甩开他的手,拼命跑了起来。他向前追了几步,终于停下来,长久地望着小菊越来越远的身影。
小菊走了,他立在那里,脑子有些乱。等他回到杂货铺时,彩凤看着他惊奇地问:小菊呢,咋不吃饭就走了呢?
他叹了口气,说:我娘去世了,小菊是来告诉我消息的。
彩凤一边摆着碗筷,一边说:那也该让她吃了再走啊。
他摇摇头,一屁股蹲在了地上,想了半晌,说:我该回家去看看。
彩凤这时的眼里就有了泪,站在那里喃喃地说: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我该陪你回去,就是烧张纸,也是我的情分。
他瓮声瓮气地说:你回去了,孩子们咋办?
彩凤就不说话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出城了。
回家的路总是轻车熟路,他径直找到了父母的坟。父亲的坟前他来过,此时,这里又多了母亲的坟。
冥纸彩凤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他看到父母的坟就跪下了,一声爹娘喊过,眼泪就淌了下来。
爹,娘,孩子不孝,你们走时我都没有陪在身边,是小菊替我送走了二老。你们放心,小菊的恩情我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他一边烧着纸,一边和地下的双亲絮叨着。纸红红火火地烧着,他的眼泪落雨般地滴到火里。
爹,娘,儿在城里有家了,我答应替牺牲的战友要照顾好他的家人,我不能说话不算数。大河你们也都见过,他是我的兄弟。小菊我是娶不成了,要是下辈子我还能托生个人,我一定娶小菊。小菊是个好姑娘,是我配不上小菊呀——
纸终于烧完了,他的泪也止住了。一股风吹过来,纸灰洋洋洒洒地飘了起来,透过纷纷扰扰的纸灰,他看见小菊正远远地站在一边。他慢慢站起身,缓缓地向小菊走去。
小菊不等他走近,转身就往回走。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心情复杂地跟过去。
小菊走回到院子里,站在那儿,背冲向他。
他走进去,立在小菊身后,抖着声音叫了声:小菊——
小菊没有回头。
小菊,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你恨就恨吧,我不怪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这辈子,我只能把你当成妹子了。
说到这儿,他就止了声。他看见小菊的肩抽动了两下,他知道,小菊哭了。
小菊,爹娘都走了,家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你也该成个家了。啥时候要成家了,就去城里告诉哥一声,哥一定会回来。
这时,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嘶哑着声音说:小菊,家里就你一个人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有啥困难就去城里找哥。
说完,他就走出了院子。
走到山梁上,他下意识地回了一次头,看见小菊已经走到了门口。他赶紧扭回头,眼睛又一次潮湿了,他在心里说:小菊,我对不住你啊——
日子按部就班地重复着。早上,杨铁汉和彩凤依旧送走孩子们后,就开始了各自的忙碌。解放军和国民党部队的战斗在全国已经全面打响了。不时地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住在城里的国民党守兵也并没有闲着,一边加固城外的工事,一边不停地调防,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现在的大街上经常可以看到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一边在城里养伤,一边骂骂咧咧地横冲直撞。
一天,杂货铺里来几个国民党的伤兵,他们吃了、喝了,临走还拿了几条香烟。彩凤就心疼地喊:老总,我们一家还要过日子呢,你们不能这么拿呀!
她追过去,想把那些东西抢回来,却被一个伤兵狠狠地推了一把,彩凤就跌倒在地上。那个伤兵瞪着眼冲彩凤喊:老子在前方卖命,抽你几盒烟咋的了?
彩凤忍着疼,赔了笑脸说:老总,你们多少也该留几个子儿吧。
伤兵根本没把她一个女人放在眼里,就在他们横着膀子,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时,却和回来的杨铁汉撞了个正着。眼前的一幕他已经看到了,他立在那里,怒目圆睁地横在门口。那几个伤兵也并不惧他,仗着身上背着枪,从他身前身后走过去了。
伤兵们一走,他赶紧扶起彩凤。彩凤顾不上疼,嘴上还在为那些东西心疼。
他叹了口气,跟彩凤商量:要不,咱把杂货铺关了吧,省得生这闲气。
彩凤瞥了他一眼:这是我和大河开起来的,我不想关。再说,关上它,咱一家人吃啥,喝啥?
听彩凤这么说,他也不好说什么了。面对这样的世道,他们和所有的百姓一样,只能无力地忍受着。
又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不断地传来,听说解放军的部队在攻打四平两次未果后被迫撤走,在东北的南满和北满,解放军又和国民党部队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战斗。
这天,一列国民党士兵押解着三四个五花大绑的人往城门口走来。那几个人早已是皮开肉绽,伤痕累累,他们一路走来,一路呼喊着:共产党万岁!
旁边的士兵就用手里的枪托去砸那几个人,但他们依然吃力地、断断续续地喊着口号。
到了城门口,几个人就被推到了城墙根儿上,一排枪齐齐地对准了他们。这时,一个军官走了过来,他把手放在小腹上,冲那几个人点点头:现在,我再问一遍,你们有没有改变主意的?只要你们谁点个头,就可以立即获得新生和自由。
军官的目光在那几个人的脸上一遍遍地逡巡着。那几个人没有谁点头,他们似乎很累,把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军官就冷笑起来:那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转身离开了那几个人。这时,那几个人像睡醒了一般,猛然睁开眼睛,一起呼喊了起来:共产党万岁!胜利永远属于我们——
只见军官一挥手,一排枪就响了。那几个人身子猛地一挺,又一软,就倒下了。血喷溅到城墙上,如盛开了一朵朵猩红的花。
杨铁汉和许多人都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那一刻,他想到了牺牲时的老葛和小邓。他们是牺牲在日本人的枪口下,而眼前的几个人却死在了国民党的枪口下,他周身的血呼呼啦啦地奔涌起来,仿佛倒下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后来,他才听说那几个人是地下党,被捕后拒绝招供,才遭到敌人的枪杀。
杨铁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城门口的,竟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那家中药房。老葛不在了,药房还在。他走进药房,神情恍惚地说:这里有白果吗?老家人急需白果。
药房里的伙计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弄糊涂了,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他摇摇头,叹口气,走了出去。
他又来到了布衣巷十八号。现在,他每天几乎都要到这里来一次。他把大门关了,躲到屋里,取出了地砖下的那封信。他仔细地抚摸着那封信,看了半晌,就又把它放了回去。
走到院子里,他静静地坐一会儿,想一想。风拍打着门窗,发出一阵杂乱的声响。
在这里,他越发地感受到了孤独,此时的他异常地怀念老葛和小邓。有组织的日子,他的心里是踏实的;自从失去了组织,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忽悠悠地飘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