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种怪病也只是使我陷入昏睡之中,并无别的症状,因此我还算有着健康的身体。当然,我也不明白,是否因为我生了这种怪病,所以才有这么健康硬朗的身体,我是想说,大概是因为我的身体已经被这怪病所掌控,所以别的疾病就无法沾染到我。要是非得说这怪病把什么其他症状带给了我,那也许就只能是,平常睡觉醒来之后身体有着异常的知觉。即我每次从睡眠中醒来,身体的知觉一般都没法立刻恢复,好几分钟里,我都会延续着这种困惑、混乱的无意识状态,我的心智依旧被闭塞着,什么都无法记忆、思考。
虽然我的身体没有受到这种怪病的太大干扰,可我的精神和心灵却饱受摧残。我不但经常胡思乱想,还时常幻想些极为阴森恐怖的事,比如幻想自己被埋在坟墓中,身上爬满了腐蛆蠕虫,甚至就连墓碑上的碑文也被想象得无比清晰。在过去的几年中,死亡的恐怖想象确实让我全然迷失了,我的脑海中日日盘桓着“我会被活埋”这一恐怖的想法。这一想法在白天已经快要折磨死我了,而它所带来的恐惧则在夜晚达到顶峰。
每当恐怖严酷的黑夜来临,天地笼罩在无边夜幕之中,恐惧就攫住了我,我总是吓得浑身颤抖,就如同灵车上那总是在抖动的黑色羽毛一样。所以,我在恐惧中总不敢睡觉,就怕眼睛一闭上,再醒来时,自己就已经躺在了坟墓之中。可是,有谁能够永远不睡觉呢?最终,疲惫已极的睡意就会击溃我极力保持清醒的意志力,在挣扎中屈服——于是就睡着了。恐慌和害怕也跟着进入了我的睡眠,白天的那些幻想会钻进我夜晚的梦,就这样,我就相当于又钻到了另一种恐怖的情景之中。活埋,如同一只巨大的黑色翅膀,始终盘桓在我的梦境上方;如同一片阴郁的黑云,将我彻底地遮蔽在它的下面。
那无数个黑暗阴郁的梦境曾痛苦地挤压着我的睡眠。可是,在这儿,我只说说其中的一个就行。我想,那一次我肯定睡得较平常更为深沉、持久。在梦中,我的额头上忽然搭上来一只冰冷的手,随后,我的耳边就响起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站起身来。”
我于是直愣愣地坐起身来。可黑暗仍笼罩着四周,那个叫醒我的人我压根就看不到,并且我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睡着的。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并集中精力想着。可随后,那人竟然用他那冰冷的手粗鲁地把我的手抓起,暴躁地甩着我的手的同时,又用那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站起身来!我跟你说,站起身来!”
“你到底是谁?”我没有理会对方的话,反问他道。
“在我住的地方,我并无姓名,”那人的声音显得很是哀伤,“曾经我是人,可如今我是魔鬼;曾经我残酷无情,可如今我心怀慈悲。我在发抖,你没有感觉到?我每次开口时,牙齿都在打战,可这并非因为夜晚太过寒冷,而是因为这黑夜没有终点。这真是一种恐怖的感觉,恐怖得让人无法忍受,可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安稳地睡着?痛苦的呐喊声充斥着我的耳际,叫声让我无法忍受,何谈睡眠?你赶紧站起身来,我带你瞧瞧外面那黑暗的世界,瞧瞧那无数的坟墓。你看,这景象够不够凄惨?你看,这是不是灾难的奇迹?”
那个无形的东西依旧在抓着我的手,“它”还将全人类的坟墓打开了给我看。腐朽尸体所发的磷光闪烁在每座坟墓中,我因此能望到墓穴的最深处,里面,裹着寿衣的躯体上到处蠕动着腐蛆蠕虫,它们陪着尸体进入那庄严悲伤的沉睡。可认真一瞧,啊,那无数的躯体里面,绝大部分都压根没有睡着,只有极少数的能真正进入沉睡!有人在悲伤地骚动着,有人在虚弱地挣扎着,那墓穴深处传来的寿衣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可是,有的人虽然在平静地睡着、躺着,可我还是注意到,在这里面,很多尸体的姿势完全不同于他们下葬时所摆的姿势;现在,他们的姿势看上去非常僵硬、不自然,是的,那是在被埋下后在坟墓中猛烈挣扎、奋力求生时所遗留的景象。当几百万具尸体出现在我眼前时,那个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这景象,多么可怜,多么凄惨啊!”
可我尚未来得及回应,“它”就把我的手放开了,所有的坟墓瞬间被关上,那点点磷光也尽数消失。可是,坟墓中还是不停地传出无数哄闹绝望的叫喊声,我记得其中一个声音在喊:“上帝啊,这景象,是多么可怜,多么凄惨啊!”
在梦里面,那些活埋、死亡的骇人景象,甚至还在白天的时候伸出恐怖的魔爪,对清醒着的我施加影响。我整天活在恐惧之中,已经变得神经衰弱。骑马、散步以及任何要离开家的户外活动我都不敢参加。我身边必须随时都有那些了解我病情的人,我生怕在外面的时候突然发病,陷入昏迷之中,就被不知情者当成死人而活埋。甚至我都不信任那些始终在照顾我、知道我病情的亲友。我生怕万一哪次我昏迷时间太久,他们就经不住别人的劝说,认为我已经死了。并且,身边的很多亲友因为我这身怪病而深感烦恼,所以我更恐惧,我要是哪次昏迷的时间较长,他们就以此为借口处理掉我的身体,甩掉我这个麻烦。
所以,无论他们怎样发誓表示忠诚,好像一点用都没有,我依旧无法获得安全感。因而我就逼着他们郑重起誓,除非我在失去知觉之后出现了身体腐烂的情况,才能判定我已经死去,不然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埋了我。可即便这样,恐惧依旧牢牢抓着我的内心,我逐渐地不信任任何人,不接受安慰和安抚,变得无法理喻。我觉得,最保险可靠的永远只有自己,于是,我费尽心机地准备了很多的预防措施,改造家族墓窖就是其中一项。为了能让墓窖大门可以轻易地从里面打开,我特别设计了机关:一根长控制杆从大门那儿延伸到坟墓里头,只要轻轻一压,就可以打开大门。另外,我将供应氧气和光线的装置安放在棺材中,并在器室中储备了食物和饮用水;将柔软温暖的填充物填到棺材四周;跟能够被轻松打开的墓窖大门一样,我还将弹簧设备安装到了棺材盖上,要想打开棺材盖,只需轻轻扭动身体就行;并且,为了应付意外情况,我还特地把一只大铃铛挂在墓窖屋顶上,用一条绳子系着,在棺材上凿个小洞,到时就让绳子从这个小洞穿进来,在我其中一只手上绑好,就不怕醒来时无法呼救了。可是,即便我做了种种准备,也依旧无法对抗命运之神。实际上,这些花费了无数心力的防护措施,还是救不了一个必然要承受活埋之痛的人!
有一回,就跟以前一样,我感到自己好像已经进到了某个阶段,当时我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恢复,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世间;已经迟到了很久的微弱黎明,正缓慢却明显地向我的心头移动。一丝丝的闷痛和不安侵入我的意识,不过这种感觉还并不明显;我还是觉得轻飘飘的,怎么都使不上劲,感觉不到希望。之后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嗡嗡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随后,又是更长一段时间,我的四肢手足有了一些刺痛感;然后就是没有止境的宁静愉悦跟随而来,在此期间,我在努力挣扎着想尽快醒来,恢复自己的意识;可随后,短暂的无意识状态再度袭来;过了一会儿,忽然间我就醒了,正常的知觉和意识总算是恢复了。最后,我轻轻颤动着眼皮,并随即感到身上通过一股虽然模糊却致命般恐怖的电流,它刺激着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心脏。此时,我努力让思考和记忆能力都恢复过来。这时,我已经完全恢复了记忆力,并在一定程度上明白了自己处在什么情况下。我可以感觉到,我并非从睡眠中醒来,我想到了,我此前一直是在昏迷当中。可最后,一个恐怖的想法、一个始终在困扰我的想法浮上我的心头……那个恐怖阴森的威胁、那个可怕的念头,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我那战栗不已的心灵完全淹没、占据。
在随后的好几分钟里,我保持着静止的状态,一点都不动弹。可这又是什么原因呢?因为我怕!我鼓不起一点稍加动弹的勇气。我生怕稍微一动,得到的并非我想要的结果。因为,一直有个声音在我心里说:“你是不会想要面对那命运的!”一股绝望从我心中升起。这个世界上最不幸而悲惨的念头和感受,就是绝望。只有它,它是最后能催促我的力量了,那就是绝望。我被它催促着,然而它又总是举棋不定,那绝望啊。终于,它终究是下定了决心,它让我——把眼睁开。就这样,我在绝望中睁开了眼。黑暗是唯一的色彩,彻底的黑。我很明白,我刚从昏迷中醒来;我很明白,我已经脱离了昏迷的状态;我很明白,我的正常视觉理应已经恢复了才对。可四周为什么还是一片漆黑,如永恒的黑夜一样深沉漆黑呢?
我试图尖叫,然而干渴的舌头和双唇马上就开始痉挛,而每一回的挣扎呼吸,只换来上气不接下气、剧烈跳动的心脏的扑通声,空洞的肺似乎成了真空状态,我——一点声音都叫喊不出。
我想要大声叫喊,可下巴无法张开、声音无法喊出。毫无疑问,有人绑住了我的下巴,就好像绑住死人的下巴一样。我还能感觉得到,我的身下是某种坚硬的东西,这坚硬的东西同样紧紧环绕在我的四周。到现在为止,我依旧动都不敢动。我伸直的双手交叉摆放在胸前,此时,我鼓起莫名而来的勇气,双手用力向上一推,马上有某种坚硬的木造物挡住了手,头顶上六英寸高就是那木造物,延伸成长条状,将我整个人罩在其中。最后我终于确定,我就在一副棺材里躺着。
我想到,虽然我还是遭遇到了这悲惨的活埋的命运,可还好,我早就准备了救命措施。随后,我为了触动弹簧开关打开棺材盖,就扭动着身体,而且还不时地使劲往上推,可这棺材盖居然纹丝不动。我没有放弃,就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想把那条绑着铃铛的绳子抓到,可什么绳子都找不到。这时我的心一片冰凉,比此前更深重的绝望笼罩了我。棺材中散发着潮湿泥土所具有的味道,我此前精心准备的柔软填充物根本就不知道在哪里。现在,结论已经非常清楚,我压根就没有被埋在自家的墓窖中。我想,我陷入昏迷失去意识的时候肯定是在户外,并且那时边上肯定一个熟人都没有,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那时我到底是处在什么情况之下的。我的身边那时肯定都是些陌生人,他们看我这么昏迷不醒,就像埋死狗一样把我给埋了。他们一定是把我放进了随便找来的普通棺材里,然后用铁钉将棺材盖钉紧,再在某个不知名的普通墓地里埋了我,永远地、深深地把我埋到了地底下,就这样,我惨遭活埋了。
当这件恐怖的事实被我确定后,我禁不住再次想挣扎着喊叫,不错,我终于能够成功地喊叫出声音了……疯狂的、持久的、痛苦的、狼嚎一般的尖叫之声在这地下的黑暗国度中回荡着。
“嗨、嘿,你究竟在叫个什么吗?”忽然就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了?”随即又有第二个声音。
“你出来就是了!”第三个声音说道。
“你怎么跟个山猫一样鬼叫啊!”又有第四个声音出来指责。随后,一群凶神恶煞般的人粗暴地把我抓住,猛摇了我整整几分钟。他们也许是想把我从睡梦中摇醒,所以才这么做,可事实上我在尖叫的时候,是非常清醒的,我的意识极为清楚;可是,他们这么一弄,所有的事我忽然就都记起来了。
我是在弗吉尼亚州一个距离首府里奇蒙不远之处,经历的这件奇遇。那时,在詹姆士河的下游沿岸,我跟一个朋友在打猎。在天黑之后,又来了一场暴风雨,我们看到一艘堆满了园艺用松土的单桅帆船停在岸边,就只能将之当成临时避难所,度过这难挨的一夜,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艘小船仅仅六七十吨重,可以想象船上的两个床铺是何其小,并且床垫之类的寝具就更是不可能有的了。床铺只有十八英寸宽,床底距离上面的甲板也仅仅十八英寸,所以,我为了把自己挤进床铺,还颇费了一番功夫。睡眠条件尽管非常差,我还是很快就进入了睡眠,并且睡得很熟、很酣。我所遭遇的活埋,既非梦魇,亦非梦境,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我想,那肯定跟我平时那些充满恐惧、神经兮兮的幻想有关,也跟我那时睡觉的环境有关。并且还关乎我从睡梦中醒来后常常没法快速恢复记忆力和集中意识的症状。是那艘船上的船工和准备装卸货物的工人,用剧烈摇晃的方式帮助我恢复了记忆。并且,我之所以闻到了湿土的气味,是因为船上装满了泥土;而那条把我的下巴绑住的带子呢,则是一条把我的头罩住、充当临时睡帽还在下巴那儿打了个结的丝质手帕。
可是,那次所遭受的心灵恐惧,其可怕和真实感无异于遭到活埋,让我觉得无比恐怖。但是,真说起来,对我来说,人生的关键还就是这场遭遇,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吧,自那之后,我的个性和性格有了非常大的变化。我的精神和心灵都变得正常了很多,也不再时时被恐惧所笼罩,比以前更加勇敢了。我开始经常行走于户外,做了很多户外活动,大量自由的新鲜空气让我感觉神清气爽,也会对死亡之外的有趣课题加以思考了。我把所有的医学书籍都扔了,把苏格兰籍作家巴肯的《巴肯家庭医学大全》给烧了,英国诗人杨格那本不朽的谈论死亡的诗集《夜思集》再也没有翻过,而那些跟妖怪、坟场有关的恐怖故事呢,也不再读了。总而言之,我拥有了崭新的生活,抛开了那些恐怖阴森的活埋念头,成了一个完完全全崭新的人,说来也怪,那长久以来困扰我的怪病,也就慢慢地消失了。大概,我这种怪病的根源,就是那些可怕骇人的关于活埋的幻想,而并非是因为病痛让我产生了那些恐怖的想法。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压根是在自己戕害自己,自己吓唬自己。
可是,在很多时候,即便是从最清醒理性的角度来看,悲惨的人世跟恐怖的地狱事实上非常相似……啊,不,我不应该总是从心底把这些恐怖的古怪念头给挖出来。唉,可是,那些跟恐怖活埋相关的古怪念头,也并非全都是想象,就如同我在文章的开头所说,确实发生过活埋这种事,并且还经常见诸报端。可是,还是少想这种问题比较好,最好让它永远沉睡,否则它就会入侵到我们的梦中捣鬼,总是摧残我们,最后甚至还会把我们彻底毁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