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博士和费舍教授的疗法(2 / 2)

“咳,儒瓦约斯太太的确是个傻子!”她大声说道,“但不管怎么说,欧也妮·萨尔萨费特小姐的观点可是又理智得多了。她是位非常美丽的年轻姑娘,又特别地谦逊,她认为通常的衣装都很不合乎礼仪,总想用跳出衣装而不是裹进衣装的方式来打扮自己。这很容易做到的。你只要这样——然后这样——这样——然后这样——这样——这样——然后——”

“老天!萨尔萨费特小姐!”十几个人立刻喊了起来。“你在干什么!——住手!——够了!——是怎么做的我们看得很明白了!——住手!住手!”好几个人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不让萨尔萨费特小姐成为第二个梅迪奇家族的维纳斯。由于从古堡大厅里各处响起了一串呼喊或吼叫,这一目的十分有效也十分突然就达到了。

我的神经很受这吼叫的影响:不过我真的十分可怜其他客人。我一生中还没见过理智清醒的人被吓成这个样子。他们一个个脸色惨白,活像一具具死尸,抖索索地坐在椅子上,害怕地嘀咕着,倾听着,等着我声音再次响起。那吼叫声又来了——愈发响了些,愈发近了些——接着又响了第三次,很响很响,然后是第四次,势头明显小了。听见这吼声确实消失了,全体人群立刻恢复了原来的神情,又和之前一样兴高采烈地谈起奇闻逸事来。我壮着胆打听那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小事一桩,”马亚德先生解释说。“我们都习惯了,对此根本不在意。那些疯子不时地一起嚎叫,一个人叫引发另一个,就像夜里的狗群那样。当然啦,有时候这种联合嚎叫也会同时伴随着挣脱监禁的企图,这时候,就会有点小小的危险。”

“那你一共关着多少人?”

“目前,我们总共只关着不到十个。”

“我猜,主要是女性喽?”

“不,不——全是男的,而且我向你保证,还个个是壮汉。”

“真的吗!我一向以为,大部分精神病患者都是女性啊。”

“一般来说是这样,但并非总是如此。一段时间以前,这里有大约二十七名病人,这一数字中女性不少于十八人。不过近来,事情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你也看见了。”

“没错——有了很大的变化,你也看见了,”那个朝拉普拉斯小姐的小腿上狠踢过一脚的先生插进来说道。

“没错——有了很大的变化,你也看见了!”一屋子的人立刻随声附和着。

“给我住嘴,都给我住嘴!”主人极为气恼地说道。听他这么一说,全体人员立刻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延续了有一分钟。至于有一位女士,更是忠实地执行了马亚德先生的命令,那长得特别的舌头吐在嘴巴外面,顺从地用双手托着,直到晚餐结束的时候。

“那位女士,”我朝马亚德先生倾过身子,低声耳语道,“刚才说话的那位女士,就是装喔喔喔的那位——我想,她不会伤人的——根本不会,是吗?”

“伤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脱口而出,“怎么——怎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受了一点点刺激吧?”我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我敢肯定她并没有受到特别——特别危险的刺激,是吗?”

“我的上帝!你在想些什么呀?这位女士,我特别的老朋友儒瓦约斯太太,绝对和我一样精神正常。她是有那么点古怪性格,但是你知道的,女人上了年纪——年纪很大很大的女人——多少都有点古怪的。”

“当然啦,”我说道,“当然啦——不过其他各位女士先生——”

“都是我的朋友和护理人员,”马亚德先生没让我说下去,他端坐起身子,一脸的骄傲——“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和助手。”

“什么?全都是?”我问,“那些女士也都包括在内?”

“当然包括在内,”他说道,“没有女士,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精神病护士,她们有自己的办法,她们明亮的眼睛能产生神奇的效果——有点像入了魔的蛇的目光,你知道。”

“当然啦,”我说,“当然啦!可她们的举止有点古怪,是吗?——她们有点怪异,是吗?——难道你不觉得吗?”

“古怪!——怪异!——怎么,你当真这么想?我们是南方人,是有点不拘小节——做事情有点随心所欲——享受生活,以及诸如此类的,你知道——”

“当然啦,”我说,“当然啦。”

“不过,这伏涅沃葡萄酒是有点上头,你知道——力度稍强了点——你能理解的,是吗?”

“当然啦,”我说,“当然啦。先生,顺便问一句,你是不是说,你用来取代那著名的抚慰疗法的那套方法是十分严厉的?”

“没那么回事。我们的禁闭是很严格,但是治疗方式——我是说医疗方式——比其他地方对病人施行的要更能让人接受得多。”

“而这新疗法是你发明的?”

“不全是这样。有些要点是从塔尔教授那里来的,你一定听说过他;另外,我的计划中对此还有些更改,我很乐意地承认那是根据著名的费舍先生的理论来的,如果我没说错,你一定很荣幸地和他十分熟悉吧。”

“我很不好意思地坦白,”我说道,“我此前从未听说过任何一位的大名。”

“天呐!”主人往椅背上一靠,大声嚷了起来,双手高高举在空中。“我肯定把你的话听错了!你肯定不是想说你既没听说过博学的塔尔博士也没听说过著名的费舍教授?”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知,”我回答道,“但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不过,我竟然没读过这两位先生的大作,他们毫无疑问是非凡之人,这真令我羞愧得无地自容。过后我一定把他们的著作找出来细细拜读。马亚德先生——您已经——我得承认——您真的让我感到十分羞愧!”

此话完全当真。

“别再说了,我年轻的朋友,”他按着我的手友善地说道,——“来和我一起喝一杯索特白葡萄酒。”

我们一起干了杯。全体宾客立刻也跟着干了杯。他们聊着——说着——笑着——说不完的荒唐故事——提琴嘶嘶哑哑——乐鼓咚咚咙咙——长号哇啦哇啦地像一大群法拉里斯[4]的铜牛在吼叫。这样的场景愈演愈烈,加之酒力上头,最后成了群魔乱舞的地狱。与此同时,马亚德先生和我隔着那几瓶索特酒和伏涅沃葡萄酒瓶,扯着嗓子继续交谈下去。要是用平常的声高说话,简直就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下的一条鱼在哼哼,根本没人能听见。

“先生,”我冲着他的耳朵嚷道,“晚饭前你说起过抚慰疗法有危险。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他回答道,“偶尔的确会有很大的危险。疯子的脾气说来就来,据我的看法,同时也是塔尔博士和费舍教授的观点,对他们放任自由而不加看管是绝对不安全的。疯子一时也许会受到人说的那种‘抚慰’,但从根本上说,他很容易变得十分暴烈。疯子十分狡猾,这是人所共知的。他要是有什么计划,一定会相当聪明地把它隐瞒起来,而他假装神志清醒的技巧之高超,给研究人的心智的精神医学家们出了个大大的难题。真的,当疯子显得完全正常时,正是应该对他严加看管的时候。”

“但是你说的危险,亲爱的先生,在你自己的经验中——在你管理这所疯人院的经验中——你遇到过什么实际情况,使你觉得给精神病患者以自由是有危险的吗?”

“这里?——我自己的经验中?——咳,我得说,当然有啦。比如,不太久以前,就在这间疯人院里,发生了一件罕见的事情。你知道,当时正实行着‘抚慰疗法’,病人都可以随便走动。他们全都规规矩矩——可正因为如此,正因为这些家伙都特别的规规矩矩,谁都能明白其中一定酝酿着什么凶恶的计划。果然,一个晴朗的早晨,看护人员发现自己手脚都给捆了起来,被扔进监房,就像他们是精神病人一样被看管起来了——被那些精神病人,他们夺过了看护人员的权力。”

“这不是真的吧!我从来没听说过如此荒唐的事情!”

“那是事实——事情的起因是有一个笨蛋——一个疯子——不知怎么的以为自己发明了一套迄今为止最好的疗法——我是说,管理精神病人的方法。我想,他是想试行一下这样的疗法,便说服了其他的病人,与他共谋推翻当时的管理疗法。”

“他真的成功了?”

“那还用问。看管的和被管的很快就换了个位。这么说也不完全准确——因为疯子是自由了,但看护人员却被监禁了起来,而且——很遗憾地说——受到了颇有礼貌的待遇。”

“但是我想一定很快就发生了一场反向革命。这种情况不可能长久延续的。周围的乡村居民——来参观的人们——他们肯定会报警的。”

“那你可说错了。那反叛的头目可狡猾啦。他根本不允许人来参观——除了有一天,来了一个他根本没理由害怕的样子傻乎乎的年轻人。他让他进来参观了这个地方——就是想使生活内容丰富一点,和他开开玩笑。等把他玩弄得差不多了,就送他出去,让他该干什么干什么。”

“那这些疯子统治了多长时间?”

“哦,统治了很长的时间,真的——肯定有一个月——具体有多久我也说不准。在此期间,那些疯子过得可开心了——真的。他们脱掉了自己的破衣服,在衣橱和首饰柜里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古堡的地窖里藏满了酒,这些疯子便开怀痛饮个够。我向你保证,他们的日子过得可好着呢。”

“那管理办法呢——叛乱分子的首领实施的是什么样的管理办法?”

“咳,说到这个,我早就说过了,疯子不一定是傻子。依我看,他的管理办法比它所替代的那一套要好得多。那真是一套很好的办法——简单——便捷——一点没有麻烦——事实上它妙极了——它——”

主人话没说完,就又听得一阵大声呼喊,和早些时候打断我们谈话的那一阵完全一样。不过这一次,呼喊的人好像正迅速向我们冲来。

“天呐!”我惊叫起来——“肯定是精神病人冲出来了。”

“我看很可能是这样,”马亚德先生一脸惨白地回答道。他话音未落,窗外就传来了大声的喊叫和咒骂,情况立刻很明显,是外面有人想闯进屋子里来。有人似乎在用大槌撞门,门栓在强烈的震动下颤抖着,扭弯了。

紧接着就是一片极为可怕的混乱。使我大为惊诧的是,马亚德先生猛地躲到餐具柜下。我刚才还指望他拿出决断来呢。乐队里的那些人,十五分钟前还醉得无法尽责,这时都一跃而起,拿起各自的乐器,纷纷爬上桌子,突然同声演奏起“扬基·杜德尔”来,演奏得虽说不太合调,却卖出了超人的力气,一直演奏到混乱结束。

与此同时,在主餐桌上,刚才那个费了好大劲才被拦住没有跳成的先生一跃落在满桌的杯盘酒瓶之间。他一站稳了脚,便开始发表起演说来,那真是一场棒极了的演说,只可惜没人听见。与此同时,那个有陀螺倾向的人绕着房间拼命旋起身子,双臂平举着,使他看上去完全是陀螺的样子,把不小心碰上去的人都打倒在地。这时,又响起了香槟酒瓶塞的砰砰声和酒在冒气的嘶嘶声,我终于发现,这声音来自席间那个表演这种美味饮品的瓶子的家伙。接着,那个青蛙人扯起哑嗓子叫起来,好像他灵魂能否得救完全有赖于他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在这片混乱之中,最响亮的要数那阵驴子的叫声。至于我的老朋友儒瓦约斯太太,我真的要为这可怜的女士一洒同情之泪了。她一脸的惶惑,只知道站在角落里的火炉边,拼命地高声唱着“喔——喔——喔!”

事情发展到了高潮——这场戏剧性事件的大结局。由于对屋外人的进攻,里面的人除了鸡鸣驴叫并没有采取什么抵抗措施,餐厅的十扇窗子很快——而且几乎是同时——被砸碎了,一群人跳进我们中间,这些人我看简直就是大猩猩,大狒狒,或者是好望角的黑狒狒。屋子里打的打、跺的跺、抓的抓、嚎的嚎。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呆呆看着这一切时的惊诧和惊恐。

我也挨了重重的一击——之后我滚到一张沙发下躺着一动不动。在那里躺了约莫十五分钟,支起耳朵倾听着屋子里正在发生的情况,终于解开了这场悲剧的一些原委。情况似乎是这样的:马亚德先生给我讲述那挑动其伙伴起来造反的那个疯子时,讲的其实就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两三年以前,这位先生的确是这地方的主管,但后来自己也疯了,成了这里的病人。把我介绍到这里来的那位旅伴对此并不知情。这里的十名看护受到突然袭击被制服了,先是被浑身涂上柏油,接着又被仔细地插上羽毛,最后被关进了地牢。他们就这样被关了一个多月,在此期间,慷慨的马亚德先生不仅给了他们柏油和羽毛(这就是他那套“疗法”名称的来历[5]),还给了他们一些面包和大量的水。水是每天通过水道抽给他们的。最后,其中一人从水道钻了出去,把其他人全解救出来了。

那套“抚慰疗法”经过重大修改重新在古堡实施起来,但是我不得不承认马亚德先生说得没错,即他那套“方法”的确十分了不起。正如他所说,“简单——便捷——一点不麻烦——一点都没有麻烦。”

但我需要补充一点,尽管我在欧洲的每一家图书馆里寻找塔尔博士和费舍教授的著作,时至今日,我连一本都没能找到。

(张冲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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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圣经·旧约》中记载于希伯来人之前居住在巴勒斯坦南部的巨人族。

[2] 引自维吉尔《伊尼特》第三卷第658行。

[3] Demosthenes,古希腊雄辩家;Lord Brougham,英国辉格党政治家、演说家。

[4] 法拉里斯是公元前570—554年统治西西里岛阿格里琴托地方的希腊暴君。他常将人放在一铜牛内活活烧死,受害人的惨叫声就像牛吼。

[5] 马亚德的“塔尔”博士和“费舍”教授,其英文分别为Tarr和Fether,与英文“柏油”(tar)和“羽毛”(feather)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