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一个发现加重了我对那畜生的仇恨。把它带回家的次日早晨,我发现它和普鲁托一样,也被挖掉了一只眼睛。不过,这情况反而增加了妻子对它的怜爱,正如我早已说过的,她天性高尚仁慈,而这种情操曾经是我卓越的品行,也是我许多最朴实最纯粹的快乐的源泉。
然而,我对那只猫日益厌恶,它对我的喜爱却似乎与日俱增。我到哪里它跟到哪里,那执着劲读者也许难以理解。无论我坐在哪里,它就蜷缩在我椅子下面,或者攀上我的双膝,用它那可恶的抚摩侵扰我。如果我起身走开,它就会跑到我的双腿间,差点要把我推倒,或者把那又长又尖锐的爪子扣在我衣服上,爬上我的胸口。这种时候,尽管我很想一拳揍扁了它,但还是忍住没那么干,这多少有点出于对以往罪行的回忆,但是主要的原因是——让我立刻承认了吧——我真的很害怕这畜生。
这恐惧不完全因具体的邪恶而起——可是我又不知道此外还能用什么来形容。我几乎羞于承认——是的,即使是在这死牢里我都几乎羞于承认——这畜生在我心里引起的惊慌和恐惧,被我想象中最纯粹的狂想所激化。我妻子不止一次地提醒我注意它那白毛的特征,我已经描述过那白毛了,它是唯一可见的使这奇怪的家伙和那只被我毁了的猫之间的区别。读者会记得,这块白斑虽然很大,但是本来很模糊;可是,慢慢地——慢得令人几乎察觉不到,而且很长时间里我的理智也拼命抵抗,认为这只是幻觉——它最终显出了清晰的轮廓。现在,那形状令我说起来都要颤栗——尤其,我觉得厌恶,而且害怕,如果我有胆量的话,我早就除掉这妖怪了——现在,我是说,那可怕的形象——是一样恐怖的东西——是个绞刑架!——哦,那恐惧和罪恶的机器,它是如此令人悲哀而惊慌——那痛苦和死亡的引擎!
当时,我真是悲惨到常人无法忍受的地步。这残忍的畜生——我已经将它的伙伴轻蔑地毁灭了——这残忍的畜生是来折磨我的——折磨我,一个被塑造成高高在上的上帝形象的人——那痛苦是如此难以忍受!唉!我昼夜不能安宁!在白天,这畜生不让我有片刻独处时间,在夜里我不时地从无以名状的噩梦中惊醒,发现那家伙朝我脸上呼热气,感受到它巨大的重量——它是一个我无力驱除的具化的噩梦——是我心头永远的重负!
在这些折磨之下,我那所剩无几的善性也屈服了。惟有邪恶的念头亲密地陪伴着我——那是最黑暗、最恶毒的念头。我惯有的阴郁积聚着,变成了对所有事物所有人的仇恨;在骤然、频繁、失控的怒火喷发中,我盲目地放任自我,而我那默默忍受着痛苦的妻子,唉!她成为了最经常、最宽容的受害者。
一天,为家事之故,她陪我走进了那古老建筑的地窖里。因为贫穷,我们被迫居住在那幢老房子里。那只猫跟着我走下了陡峭的楼梯,并且差点将我绊倒在地,把我惹得要疯狂了。我举起一把斧子,在愤怒中竟忘了那种使我一直未能下手的幼稚的恐惧,朝着那畜生挥过去。当然,如果真如我希望的那样劈下去,这畜生会在瞬间毙命。不过我那一挥手的动作被妻子的手拦住了。我被这种干扰刺激得更加气愤,变得比狂暴的疯子还要激动,我使劲挣脱她的手,一斧子向她的头部劈下去。她没哼一声就倒地死了。
干完这可怕的谋杀后,我立刻开始仔细考虑藏匿尸体的事。我知道,无论白天黑夜,我都不能将它移出房子,邻居会看见的。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计划。一会儿想到把尸体剁成碎块,用火来销毁它们,一会儿又决定在地窖的地里挖一个坑埋了它。我还仔细考虑过把它丢进院子中的井里——又考虑按凶手通常的做法,把尸体像货物一样装进箱子,找一个搬运工抬出房子。最后,我有了个比其他这些都更可行的主意。我决定将它砌进地窖的墙壁里——就像书中所说的中世纪僧侣们把受害者砌到墙里一样。
这地窖很适合派这种用场。它的墙壁建构得很疏松,最近还全部涂了层石灰,石灰很粗糙,潮湿的空气使它还没有变硬。另外,其中一堵墙上还有个凸起,这是因为里面有一个假烟囱,或是假壁炉,后来那墙被填补抹平,其表面和周围很相像。我相信自己可以轻易地移开这里的砖头,把尸体塞进去,并把墙壁砌得和原先一样,这样,就没人能看出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了。
我的估计没有错。我用一根撬杠就轻松地移开了那些砖头,小心地把尸体靠在内墙上,让它保持这个样子,不太费力地又把墙壁照原样砌回去。我弄到了灰泥、沙土,还有毛发,尽量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调成了与旧的无法分辨的灰泥,并细心地把它抹在新砌好的墙面上。完工后,我对所做的一切很满意。墙面没有显出一丝被破坏过痕迹。地板上的垃圾也被我谨慎细致地堆起来。我不无得意地四处看了看,自言自语道——“至少,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下一步,我要去找那个畜生,是它导致了这场邪恶事件;我终于坚定决心要将它处死。如果当时我能找到它,它的宿命无疑是注定了;但是这狡猾的畜生好像早已对我刚才的愤怒暴行有了警觉,它避免在我当时的情绪下出现。我无法形容或想象,这可恶的家伙消失后,我心中感到的那种深深的、欣然的轻松。在夜里,它也没有出现——因此,从它走进这房子以来,我终于有一个夜晚可以睡得酣畅安宁了;是的,即使我还带着心头那谋杀的重负,我还是入睡了。
第二天,第三天过去了,那个折磨人的东西还是没出现。我又一次像自由人一般呼吸了。那可怕的妖魔永远从这里消失了!我再也不会见到它了!我感到无上欢乐!我那阴险的罪行并没有让我感到什么不安。警方来进行了几次询问,但是我很轻松地回答了他们。他们甚至还进行了搜查——不过当然不会发现什么了。我觉得未来的幸福已安然无忧了。
谋杀妻子后的第四天,一伙警察来了,他们出乎意料地进了房子,又开始对房子进行严格的搜查。然而,我藏匿尸体的位置十分安全,谁也猜不到,我根本不觉得慌张。警官们让我陪着他们查找。他们任何角落都不放过。最后,他们第三或者是第四次地进入地窖。我连肌肉都没有颤抖一下,心脏跳动得和一个纯真入睡的人一样平稳。我从地窖这头走到那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悠闲地踱来踱去。警察的疑虑彻底消除了,并准备离开。我内心的喜悦强烈到无法控制。得意洋洋中,我兴奋地想,哪怕只说一个词,让他们加倍确信我是清白的。
“先生们,”我终于说了,这时他们正走上阶梯,“我很高兴打消了你们的疑虑,希望你们健康,并再次向诸位表示我微薄的敬意。顺便提一下,先生们,这——这是一间结构很不错的房子,”(在我急切地想说得轻松点时,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可以说是一间结构非常精良的房子。这些墙壁——先生们,你们要走了吗?——这些墙壁砌得很牢固”;这时,纯粹是出于虚张声势的狂热,我用手里的手杖重重地敲了敲,正好敲在里面藏了我爱妻尸体的那部分墙壁上。
可是——愿上帝将我从大恶魔的利牙中保护和解救出来!——没等敲击墙壁的回声停下来,我就听到那墓穴中有声音在回答!——那是一声喊叫,起初很压抑,断断续续的,就像孩子的抽泣声,很快,那声音就增强了,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响亮的、持续的尖叫,完全是异样的、非人的——那是一声嚎叫——一声哀叹般的尖叫,它半是恐惧半是得意,好像只有地狱才能升起这样的声音,而且是由下了地狱的痛苦的灵魂,以及由那因毁灭而欢呼的恶魔共同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
就不必再形容我当时的想法了。我大惊失色,踉跄地走向对面的墙壁。在那一瞬间,那伙站在楼梯上的人因为极度的恐慌和敬畏而静止不动。接着,十几条粗壮的胳膊用力推着那堵墙。墙彻底倒塌了。那尸体——它早已腐烂,血块凝结在上面——站立在大家面前。在尸体头上,坐着那只可怕的野兽,它张大着血红的嘴,独眼里喷着怒火,就是它的诡计诱惑我犯下了谋杀的罪行,也是它泄密的声音将我交到了绞刑吏手里。我竟把那妖怪也砌进了坟墓。
(张琼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