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早埋葬(2 / 2)

“起来!我不是让你起来吗?”

“那你,”我问,“是谁?”

“我在自己生活的地方无名无姓,”那声音很悲哀地回答我,“我过去是人,但现在是鬼。我过去很无情,但现在很慈悲。你一定感到我在发抖——我说话时牙齿打颤,但这不是因为冰冷的夜晚——这无尽的黑夜,而是这恐惧是令我无法忍受。你怎么还能这样平静地睡?这些剧烈疼痛的呻吟使我无法安睡。这些景象我承受不了。起来!和我一起去外面的黑夜,让我为你打开坟墓。这难道不是痛苦的景象吗?——看呀!”

我看了;那个无形的人依然抓着我的手腕,他已经打开了全人类的坟墓;每个坟墓散发出腐尸微弱的磷光,于是我能看到最深处,看到那里裹着尸布的尸体,它们和蠕虫一起沉浸在忧伤而肃穆的深睡中。可是,唉!真正沉睡的却比那些根本没有入睡的少千百万;那里有微弱的挣扎,那里弥漫着忧伤的不安,从那无数深深的坑洞里,从被埋葬人的裹尸布上,传来了忧郁的沙沙声。在那些似乎在宁静长眠的人当中,我看到很多人都改变了最初下葬时那僵直不安的样子,程度或轻或重。在我盯着看时,那声音又对我说:

“难道这不是——哦!难道这不是一个令人怜悯的景象吗?”可是没等我找到回答的话语,那个身影已松开我的手腕,磷光熄灭了,所有的坟墓都猛地合上了,从坟墓里传来一阵绝望的喧嚣,不断重复着:“难道这不是——哦,上帝,难道这不是令人怜悯的景象吗?”

类似这样的幻象在夜晚呈现出来,日益将它们可怕的影响渗入我清醒的时日中。我的神经变得极为衰弱,于是我屈服于无尽的恐慌。我不敢驾车,不敢走路,不敢沉溺于任何要让我离开家的活动。事实上,当那些知道我有强直性昏厥倾向的人不在身边时,我就不敢再信任自己,害怕一旦陷入了一次寻常的发作中,就会在真实情况被确诊前遭埋葬。我怀疑最亲近的朋友的关心和忠诚。我害怕,一旦我陷入了比往常时间更长的昏厥中,他们或许会被人说服,认为我不会恢复了。我甚至担心,在我给大家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后,他们说不定会乐于将任何延长了的发作作为彻底摆脱我的充足理由。无论他们怎么努力用最严肃的诺言向我保证都没用。我强迫他们发出最庄重的誓言,保证无论怎样他们都不会埋了我,除非腐烂已经蔓延到不能再保留尸体。但即使如此,我极度的恐惧还是听不进任何劝说——不接受任何安慰。我开始实施一系列精心的防范措施。此外,我让人把家族的墓穴造得可以从里面轻易地打开。只要在那根长长的,伸入墓穴的杠杆上轻轻一摁,它就会让铁门很快向后转开。我还在那里做了安排,让空气和光自由进入,并放置了盛有食物和水的容器,我从棺材里就能伸手拿到。棺材里面垫得温暖而柔软,上面的盖子和地下室铁门遵循一样的开启原则,还添加了弹簧,确保连身体最微弱的运动都足以自由操纵它。除了这些,坟墓的顶上还吊着一个很大的铃,那条绳子被设计成能伸进棺材的一个洞口,就这样,绳子可以被系在尸体的一只手上。但是,唉!与人类的命运抗衡有什么用呢?甚至连这些设计精良的安全设施,都不足以把经受这些宿命折磨的不幸之人从最深的活埋痛苦中解救出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就像以往经常发生的那样,它来了——我发现自己从彻底的无意识中进入了第一次微弱而模糊的生存感觉。慢慢地——像龟行那么缓慢地——精神黎明那微微的曙光来临了。我感到一阵迟钝的不安,漠然忍受着麻木的疼痛。没有焦虑——没有希望——没有努力。然后,过了一个漫长的间歇,耳边响起一阵铃响;又过了更长的一段时间,肢端有了一阵刺痛和麻痒感;然后是一阵仿佛遥遥无期的舒适的静止,在此期间清醒感正挣扎着进入思想;接着,又是短暂地陷入了麻木状态;然后就猛地醒来了。最后,一个眼皮上有轻轻的颤动,很快地,又是一阵电击的恐惧,它强烈而模糊,把血液汹涌地从太阳穴输送到心脏。这时,我才第一次积极地努力思考,然后首次试图回想起什么。然后,出现了局部而短暂的记忆。这时,记忆掌握了控制权,从一定程度上,我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状态。我感到自己不是从普通的睡眠中醒来,回想起我遭遇了强直性昏厥。最后,一阵冲动巨浪般袭来,我震颤的灵魂被那可怕的危险压垮了——被那个幽灵般盘桓不去的念头压垮了。

被这种幻觉笼罩后的几分钟时间里,我静止不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无法鼓起勇气移动自己。我不敢努力去确信自己的命运,但是我心中有声音在向我低语这是真的。一阵绝望——不像其他的痛苦所唤起的那种绝望——在长久的犹豫不定之后,只有绝望在激励着我开启那沉重的眼皮。我睁开眼睛。一片漆黑——完全的漆黑。我知道发作过去了,知道自己的病症危机早已离去。我知道自己已彻底恢复了视觉功能。可是周围很黑,全黑的,黑夜般强烈而彻底的昏暗始终持续着。

我竭力想叫喊;嘴唇和干涩的舌头痉挛着一起用劲,但空洞的肺部发不出声音来,它似乎被覆在上面大山一般的重量所压,我喘着粗气,每一次挣扎着大口吸气时,心都怦怦直跳。

在企图大声喊叫的努力中,下巴动了动,让我感觉到它们被绑了起来,就像平常对死者所做的一样。我也觉得自己躺在某个坚硬的东西上;而且,我的两侧也有一种类似的被紧紧包裹的感觉。到那时,我还没有试着动一动我的四肢,此刻我猛地举起一直是手腕交叉地摆在那里的双臂。我的双手碰到了坚硬的木质材料,它在我脸部上面不超过六英寸的地方。最后,我不再怀疑自己是躺在一个棺材里。

这时,在我经历的这所有无尽的痛苦中,一个甜美的天使般的希望出现了——因为我想到了自己的防范措施。我扭动身体,间歇地用力想顶开棺材盖:它没动。我动了动手腕想拉系铃的绳子:没有找到它。这时,这安慰永远地飞走了,而更严酷的绝望笼罩着我;因为我禁不住想到我自己精心准备的软垫子也没了。接着,我的鼻子也突然闻到了一种强烈而特殊的潮湿泥土的气息。我的结论是不可反驳的,我没有在家族墓穴里,我陷入昏厥时并没在家——周围是陌生人——什么时候,或是怎么昏厥的,我都记不得了——是那些陌生人把我像狗一样埋了起来——然后把我钉在普通的棺材里——并将它扔进了深深地、深深地,而且是永远地扔进了某个普通而不知名的墓地。

这可怕的结论进入了我心灵的最深处,我又一次地挣扎着想大声喊叫。这次我成功了。一声悠长、狂野、持续而痛苦的尖厉叫喊或是嚎叫在黑夜的地底回荡。

“喂!喂,这里!”一个粗哑的声音回答道。

“见鬼!这是怎么回事!”第二个声音说。

“别吵了!”第三个声音响起来。

“你这样狂叫是什么意思,像只野猫似的?”第四个声音说道。于是,我被一伙长相粗野的人抓着,并被胡乱地摇晃了好几分钟。他们没有把我从沉睡中唤醒——因为我喊叫时已经彻底醒了——但是他们让我完全恢复了记忆。

这事发生在弗吉尼亚的里士满附近。我在一位朋友的陪伴下,沿詹姆斯河岸下游走了几英里去打猎。夜晚来临时,我们遇到了一场暴雨。河边停着一只小型的单桅帆船,船舱里装载着花园用的肥土,这为我们提供了唯一可躲雨的地方。我们就充分地利用了它,并在那里过了夜。我在船仅有的两个铺位中的一个上睡下了——重量六七十吨的单桅帆船上的铺位是怎么样的就可想而知了。我躺的那个位置还没有床垫。它的最大宽度是十八英寸,从底部到头上的甲板处的距离也一模一样。我发现要把自己塞进去异常困难。但是,我还是睡得很熟。因为没有做梦,没有做噩梦,我醒来时的所有幻觉自然都因我周围的环境而起,来自我惯有的思维倾向,来自——这我也暗示过了——感官恢复时的困难,尤其是要在沉睡醒来后很长的时间里重新恢复记忆。那些摇醒我的人是船上的工作人员以及卸货工人。泥土的气味就是装载物自身发出来的。我下巴上的绷带是一块丝绸手帕,我用它来代替常用的睡帽包头的。

然而,我当时承受的折磨无疑和真的坟墓没什么两样。它们很可怕——实在太可怕了;但事情总是否极泰来。因为这过度的惊吓使我精神必然产生剧烈反应,我的心灵得到了调整——获得了平衡。于是我出国旅行,我做大量的锻炼,呼吸着天空自由的空气。我思考着其他的问题,而不是死亡。我扔掉了医学书,焚烧了“巴肯”[2],不再阅读《夜思》[3],不读关于墓地的浮夸诗文,不看鬼怪故事——例如本篇。总之,我变了个人,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从那个难忘的夜晚以后,我彻底抛开了自己那令人恐怖的担忧,我的强直性昏厥病症也随之消失了,也许,对于这一病症,前者与其说是结果,倒毋宁说是起因。

有时候,即使在冷静的理智看来,我们悲哀的人性世界或许也会和地狱很相像,但人类的想象并不是能泰然探索每一个洞穴的卡拉蒂丝。唉!大量关于埋葬的恐怖事件并不能完全被当作奇思怪想,但是,就像陪着阿弗拉斯布顺奥克苏斯河[4]航行的那些魔鬼,他们肯定得睡觉,要不他们就吞噬了我们——必须让他们沉睡,否则我们就完蛋。[5]

(张琼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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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拿破仑军队于1812年远征俄国,撤退时强渡别列茨那河。

[2] 威廉·巴肯的《家庭医学》是当时最流行的医学参考书,在1769至1854年间共印29版。

[3] 即英国诗人爱德华·扬格(1683—1765)所著长诗《哀怨,或关于生命、死亡和永生的夜思》。

[4] 今称阿姆河。

[5] 坡在这里暗指威廉·贝克福德的《瓦特克》(1798),书中的主人公国王瓦特克在其女巫母亲的影响下成了魔王地狱迷宫里的迷途之魂。坡在这里间接提到这个故事,是他从华莱士的小说《斯坦利》(1838)中读到的,书中还有阿弗拉斯布顺奥克苏斯河航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