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姬娅(2 / 2)

可看哟,就在那群小丑之中

闯进了一个蠕动的怪物!

那可怕的怪物浑身血红

从舞台角落里扭动而出!

它扭动——扭动!真是可怕,

小丑都成了它的美餐,

天使们呜咽,见爬虫毒牙

正把淋淋人血浸染。

熄灭——熄灭——熄灭灯光!

罩住每一个哆嗦的影子,

大幕像一块裹尸布一样,

倏然落下像暴风骤雨,

这时脸色苍白的天使,

摘下面纱,起身,肯定

这是一幕叫《人》的悲剧,

而主角是那征服者爬虫。

“哦,上帝!”我刚一读完诗,丽姬娅挣扎着站起身来,高高地伸出痉挛的双臂,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着,“哦,上帝!哦,圣父!难道这些事情符合天道?难道这个征服者就不能被征服一次?难道我们在你心中毫不重要?有谁知晓意志之玄妙,意志之元气?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紧接着,仿佛被这阵感情耗尽了精力,她任凭两条雪白的胳臂无力地垂下,然后踅回她的床上,庄重地等候死神来临。在她最后的一阵叹息中,交织着几声低低的话语,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又清楚地听到了格兰维尔那段话中的最后一句:“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她死了。痛不欲生的我再也不能忍受独自一人住在莱茵河畔那座阴沉破败的城市。我并不缺少世人所谓的钱财。丽姬娅带给我的财富远比命运带给一般人的还多。所以,经过几个月令人倦乏且漫无目的的游荡之后,我在美丽的英格兰一个最荒凉僻陋、渺无人迹的地方买下了一座我不想说出其名字的修道院,并对它进行了一番维修。那座宏大建筑的幽暗阴郁、周围近乎于原始的满目凄凉、由那寺院和荒郊所联想到的说不尽的忧愁道不完的记忆,倒非常符合我当时万念俱灰的心情,正是这种万念俱灰的心情把我驱赶到了那异国他乡的荒郊旷野。不过,虽然修道院那被青藤绿苔掩映的凋零残颓的外表没有改变,但我却以一种孩子般的乖僻,或许还怀着一线忘情消愁的希望,让整个室内显示出一派帝王般的豪华靡丽。对这种铺张而荒唐的居室布置,我从小就有一种嗜好,而现在似乎是趁我悲伤得神志恍惚,那种嗜好又死灰复燃。哦,从那些光怪陆离的帷帘幔帐,从那些庄严肃穆的埃及木刻,从那些杂乱无章的壁饰和家具,从那些金丝簇绒地毯上怪诞的图案,我觉得一定能看出我当初的早期癫狂症!我早已成为被鸦片束缚的奴隶,我的日常生活都弥漫着我梦幻中的色彩。但我不能停下来细说这些荒唐之事。还是让我来谈谈那个该被永远诅咒的房间,在一阵突发的精神恍惚中,我从教堂圣坛前娶回了来自特里缅因的金发碧眼的罗维娜·特里梵依小姐,作为我的新娘,作为我难以忘怀的丽姬娅的替身。我领着她进了那个房间。

时至今日,那间新房里的摆设和装饰之每一细节对我都还历历在目。新娘那高贵的双亲难道没有灵魂,因为贪恋金钱竟允许他们如此可爱的女儿、一位如此可爱的少女,跨入如此装饰的一个房间?我已经说过我精确地记得那个房间的所有细节,但我却可悲地忘记了更重要的总体布局。在那种稀奇古怪的布置中,我所能记得的就是杂乱无章、毫无系统。那个房间在城堡式的修道院中一个高高的塔楼上,房间呈五角形,十分宽敞。五边形的朝南那一边以窗代墙,镶着一整块巨大的未经分割的威尼斯玻璃,玻璃被染成铅色,以至于透过窗户照在室内物件上的阳光或月光都带有一种灰蒙蒙阴森森的色泽。那扇巨窗的上部掩映着纵横交错的枝蔓,那是一棵沿塔楼外墙向上攀缘的古藤。房间的顶棚是极高而阴沉的橡木穹窿,上面精心装饰着半是哥特式半是特洛伊式的最奇妙荒诞的图案。从那阴郁的穹窿正中幽深之处,由一根长环金链垂下一个巨大的撒拉逊式金香炉,香炉的孔眼设计得十分精巧,以至于缭绕萦回的斑斓烟火看上去宛若金蛇狂舞。

一些东方式样的褥榻和金烛台放在房间的各处,还有那张床,那张新婚之床。床是低矮的印度式样,用坚硬的黑檀木精雕细镂,上方罩着一顶棺衣似的床罩。房间的五个角落各竖立着一口巨大的黑色花岗石棺椁,这些棺椁都是从正对着卢克索古城的法老墓中挖掘出来的,古老的棺盖上布满了不知年代的雕刻。可是,哦!那房间最奇妙的装饰就在于那些帷帘幔帐。房间的墙壁很高(甚至高得不成比例),从墙顶到墙脚都重重叠叠地垂着看上去沉甸甸的各式幔帐,幔帐的质地与脚下的地毯、褥榻上的罩单、床上方的华盖以及那半掩着窗户的罗纹巨幅窗帘一样,都是最贵重的金丝簇绒。簇绒上以不规则的间距点缀着一团团直径约为1英尺的怪异的图案,在幔帐上形成各种黑乎乎的花样。但只有从一个角度望去,那些图案才会产生真正的怪异效果。经过一番当时很流行但实际上古已有之的精巧设计,那些幔帐看上去真是变化万千。对一个刚进屋的人,它们只显出奇形怪状;但人再往里走,那种奇形怪状便慢慢消失;而当观者在房间里一步步移动,他就会看见四周出现无数诺曼底人迷信中的幽灵,或是出家人邪梦中的幻影。幔帐后面一股人为的循环不息的强风更加强了那种变化不定的魔幻效果,赋予室内的一切一种恐怖不安的生动。

就在这样的一座邸宅里,就在这样的一间新房中,我和罗维娜小姐度过了我们新婚蜜月中那些并不圣洁的日子,基本上还算过得无忧无虑。我不能不觉察到我妻子怕我喜怒无常的脾性。她总躲着我,而且说不上爱我,可是这反倒令我暗暗高兴。我也以一种只有魔鬼才会有的恶意嫌弃她。我又回忆起,(哦,怀着一种多么深切的哀悼!)回忆起丽姬娅,我心爱的、端庄的、美丽的、玉殒香消的丽姬娅。我沉迷于回想她的纯洁、她的睿智、她的高贵、她的飘逸,以及她那如火如荼的至尊至爱。当时我心中那团火比她的如火如荼还猛烈。在我吸食鸦片后的梦境之中,我会一声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在夜晚万籁俱寂之时,或白昼在深壑幽谷之间,似乎凭着对亡妻的这种追忆缅怀、神往渴慕、朝思夜想,我就能使她重返她已舍弃的人生之路。哦,她能永远舍弃么?

大约婚后第二个月一开始,罗维娜小姐突然病了,而且一病就是好久。使她形容憔悴的发烧弄得她夜夜不宁,而就在她昏沉恍惚之中,她向我谈起那塔楼上房间屋里和周围的声音和动静,我认为那不过是她病中的胡思乱想,不然也许就是房间本身那种光影变幻的结果。她的病情逐渐好转,最后终于痊愈。然而,只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第二场更严重的疾病又把她抛上了病榻,而她本来就孱弱的身子再也没能从这场罹病中完全康复。从那以后,她的病经常复发,而且发病的周期越来越短,这使得医生们大惑不解,所有的医疗手段均不见效。随着那显然已侵入膏肓以至于靠人力已无法祛除的痼疾之日益加重,我同时也发现她越来越容易紧张,越来越容易焦躁,常常为一些细小的动静而产生恐惧。她又开始谈起她曾提到过的幔帐间那种轻微的声音和异常的动静,而且谈得更加频繁,更加固执。

9月末的一天晚上,她对这个烦心的话题异乎寻常的强调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刚从一阵迷迷糊糊中醒来,而我刚才一直又急又怕地在留心她面部的抽搐。我坐在她那张黑檀木床旁边的一张印度式褥榻上。她半欠着身子非常认真地向我低声讲述她刚才所听见而我未能听见的声音,讲述她刚才所看见而我未能看见的情景。幔帐后风正急速吹过,我真想告诉她(让我承认,我要说的我自己也不能尽然相信)那些几乎听不见的声息和墙头轻轻变幻着的影子不过是风所造成的结果。但弥漫在她脸上的那层死一般的苍白向我表明,我想安慰她的努力将徒然无益。她眼看要昏晕过去,而塔楼上又唤不应仆人。这时我想起了医生吩咐让她喝的那瓶淡酒,于是起身穿过房间去取。但是,当我走到香炉映出的光亮中时,两件令人惊讶的事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先是觉得一个虽说看不见但却能感知的物体从我身边轻轻晃过,接着我看见在香炉彩光映亮的金丝地毯的正中央有一个影子,一个模模糊糊、隐隐约约、袅袅婷婷的影子,正如那种可能被人幻想成幽灵的影子。不过我当时正处于因无节制地服用鸦片而产生的兴奋之中,所以对耳闻目睹的异象不大在意,也没把它们告诉罗维娜。我找到酒,再次穿过房间,斟了满满一杯,然后将酒凑到罗维娜唇边。但这时她已稍稍清醒了一点,自己伸手接过了酒杯,于是我在身边的一张褥榻上坐下,两眼紧紧地盯视着她。

就在这时,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床边的地毯上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当罗维娜正举杯凑向嘴边之时,我看见,或说不定是我幻想自己看见,三四滴亮晶晶红艳艳的流汁,从房间空气中某个无形的泉眼中渗出,滴进了罗维娜手中的酒杯。虽说我亲眼目睹,但罗维娜并未看见。她丝毫没有犹豫地喝下了那杯淡酒,而我也忍住没把所见之事告诉她,毕竟我还认为那很有可能是一种幻觉,是由罗维娜的恐惧、过量的鸦片以及那深更半夜给我造成的病态的幻觉。

然而我不能对我的知觉隐瞒这样一个事实,就在我妻子吞下那杯滴进红液的酒后,她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以致到事情发生的第三天晚上,她的侍女们已开始为她准备后事,而到第四天晚上,在那个曾接纳她作为我新娘的怪异的房间里,只剩我孤零零地坐在那儿陪伴她盖着裹尸布的尸体。服用鸦片之后所产生的影影绰绰的幻象在我眼前飞来舞去。我用不安的眼光凝视屋角那些黑色大理石棺椁,凝视幔帐上那些千变万化的图案,凝视头顶上那些缭绕萦回于金香炉的斑斓烟火。最后,当我想到前几天夜里发生的事,我的目光落到了我曾看见那个暗影的被香炉彩光映亮的地毯中央。但那儿不再有那个朦影,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随之把目光转向床上那具苍白而僵硬的尸体。蓦然之间,无数对丽姬娅的回忆又向我涌来,于是那种说不出的悲伤又像滚滚洪水涌上我的心头,而我曾经就怀着那种悲伤看着她这样被裹尸布覆盖。夜深了,我仍怀着一腔痛苦的思绪追忆着我唯一刻骨铭心地深爱的女人,而我的眼睛则一直呆呆地望着罗维娜的尸体。

大约是在夜半时分,也可能是在半夜前后,因为我当时并没去留心时间,一声呜咽,一声低低的、柔柔的、但清清楚楚的呜咽,突然把我从冥想中惊醒。我觉得呜咽声是来自那张黑檀木床,来自那张灵床。我怀着一种迷信的恐惧侧耳细听,可那个声音没再重复。我再睁大眼睛细看那尸体,可尸体也没有丝毫动静。然而我刚才不可能听错。不管那声呜咽多么轻微,我的确听到了那个声音,而且我的灵魂早已清醒。这下我开始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具尸体。可过了好一阵仍然没看出任何能解开刚才那谜团的迹象。但最后我终于明确无误地看见在她两边脸颊上,顺着眼睑周围那些微陷的细小血管,一股微弱的、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红潮正在泛起。由于一种人类的语言不足以描绘的莫可名状的恐惧,我坐在那儿只觉得心跳停止,四肢僵硬。但一种责任感终于使我恢复了镇静。

我不能再怀疑是我们把后事料理得过于仓促。我不再怀疑罗维娜还活着。现在需要的是马上进行抢救,但塔楼和仆人住的地方是分开的,从塔楼上没法唤来他们。要去叫仆人来帮忙,我就得离开房间好一阵,而我当时不能冒险那么做。于是我便一个人努力要唤回那缕还在飘荡的游魂。但过了一会儿,连刚才那点生气也完全消失,脸颊上和眼圈周围那点血色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一片大理石般的苍白;嘴唇变得比刚才更枯皱,萎缩成一副可怕的死相;一种滑腻腻的冰凉迅速在尸体表面蔓延,接下来便是照常的僵硬。我战栗着颓然坐回我刚才一惊而起的那张褥榻,再一次沉湎于丽姬娅那些栩栩如生的幻影。

一个小时就这样一晃而过,这时(难道真有可能?)我第二次听见从床的那方传来隐约的声音。我在极度的恐惧中屏息聆听。声音再次传来,是一声叹息。一个箭步冲到尸体跟前,我看见,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两片嘴唇轻轻一动,随之微微松开,露出一排灿如明珠的牙齿。我充满于心的恐惧中又掺和进几分惊诧,一时间我觉得眼睛发花,头脑眩晕,费了好大的劲我才终于振作起来,开始履行责任感再次召唤我去履行的义务。这时那额顶上、脸颊上和咽喉上都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一股可感知的暖流迅速传遍那整个躯体,甚至连心脏也有了轻微的搏动。罗维娜活了。

这下我更是劲头十足地埋头于这项起死回生的工作。我擦热了她的太阳穴,洗净了她的两只手,采取了每一项单凭经验而不消看医书就知道采取的措施。但我的努力终归徒然。蓦地,那红晕消逝了,搏动停止了,嘴唇又恢复了那副死相,继而整个躯体又变得冷冰冰,白森森,直挺挺,又显出枯萎的轮廓,又显出几天来作为一具死尸所具有的全部讨厌的特征。

又一次我沉溺于对丽姬娅的幻想,而又一次(我一写到它就禁不住毛骨悚然的到底是什么奇迹?),一声幽幽的呜咽又一次从黑檀木床传进我的耳朵。可我干吗非得历述那天夜里一次又一次的莫可名状的恐怖?干吗非得细说在黎明到来之前那出复活的恐怖剧是如何一幕幕地重演;那一次次可怕的复活是如何不可避免地再次坠入一种更加不可改变、更加万劫不复的死亡;那一次次痛苦的死亡是如何展现出一番与某个看不见的对手的抗争;而那一次次的抗争又是如何伴随着尸体外观上那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剧变化?还是让我赶快把故事讲完吧。

那个恐怖之夜的大部分时间已折腾过去,而早已死去的她又开始动弹,这次动弹比前几次都更富活力,尽管动弹是发自一次最可怕最无望的死亡。我早已放弃了努力,或说停止了抢救,只是一动不动地僵坐在褥榻上,听天由命地被一阵强烈的感情之旋风所俘获,在这阵旋风中,极度的恐惧也许是最不可怕最不耗神的一种感情了。我再说一遍,那尸体又在动弹,而且比前几次更有生气。生命的色彩伴着一种罕见的元气泛起在那张脸上,那僵直的四肢也完全松弛;若不是那双眼睛依然紧闭,若不是那层裹尸布依然证明那身躯就要被送进坟墓,我说不定会幻想罗维娜已经真的完全挣脱了死神的羁绊。但即便那种幻想在当时也不甚合乎情理,可当那缠着裹尸布的躯体翻身下床,像梦游者一样闭着眼睛,迈着纤弱的步子颤颤悠悠但却实实在在、明明白白地走到房间中央之时,我至少不能再怀疑了。

我没有发抖,我没有动弹,因为那个躯体的身姿、风度和神采使我产生了无数难以言传的想象,这些想象猛然涌进我的脑际,一下子使我僵直冰冷得像一块石头。我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凝视着那个幻影。我的思绪变得异常紊乱,一种难以抑制的疯狂的骚乱。站在我眼前的真是活生生的罗维娜么?真是完完全全的罗维娜么?真是那个来自特里缅因的金发碧眼的罗维娜·特里梵依小姐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怀疑这点?裹尸布就沉甸甸地垂在那张嘴边,可难道它会不是罗维娜活着时的那张嘴?还有那脸腮,上面有两朵在她生命之春天里开过的红玫瑰,不错,这很有可能就是罗维娜生前的粉面桃腮。还有那下颌,伴着她健康时有过的酒窝,这些难道会不是她的?但是,难道她生病以来还在长高?是怎样一种形容不出的疯狂使我产生了那个念头?

我朝前一扑,伸手去抓她的脚!她往后一缩,躲开了我的触碰,让那层裹尸布从她头顶滑脱,溢出一头长长的、浓密的、蓬松的秀发,飘拂在房间里流动的空气中;那头秀发的颜色比夜晚的翅膀还黑!紧接着,站在我面前的身影慢慢睁开了眼睛。“那么,至少,”我失声惊呼,“至少我不会弄错,我绝不会弄错,这双圆圆的、乌黑的、目光热切的眼睛,属于我失去的爱人!属于她!属于丽姬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