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旌淡淡笑了一下,“臣若留在了京城,谁来为陛下镇守北境?”
“难道朕不能叫旁的人去吗?”
“陛下身为天子,当然可以。但是决定让谁去,这个人能不能做好,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了。”萧平旌站在御阶之下,刚好可以平视萧元时的眼睛,“想来先帝也曾经告诉过陛下,在龙位之上最重要的事情,其实就是怎么选人,怎么用人,并不能随心所欲。”
萧元时当然也清楚这个道理,失望地低下头,半晌后方道:“朕不大懂军务,既然皇伯父命你回甘州,想来自有道理,朕也不敢强留。……那你明日还上朝吗?”
“臣忝居三品武臣,离京当天自然要先上朝叩别陛下。”
小皇帝登基数月以来,也算是历练了不少,比起做太子的时候更能调整自己的情绪,当下点了点头,不再抱怨。
次日清早,萧平旌在天色微亮时便起了身,晨练后换了三品正装,赶往主院接上父王,如同当年的兄长一样,与父王共乘一车上朝。
长林王在萧歆朝时就经常得蒙殿前赐坐,萧元时依从“礼敬王伯”的父命,在群臣班列之首,特意为他设下一张圈椅,朝陛行礼之后,便可入座。荀白水站在他对面稍退数尺的位置,两手叠合放在身体前方,眼见御座前叩别的萧平旌已经接下了离京诏书,这才向萧庭生靠近了两步,先躬了躬身,从袖中取出一份书折,双手递上,微笑道:“陛下上个月曾吩咐内阁,开始筹议改建羽林事宜,这是根据圣意初拟的议案副本,请王爷看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改建羽林?”萧庭生疑惑地挑了挑眉,接过折本快速扫阅了一遍,双眉渐渐紧蹙,站起身询问萧元时,“卫山、翠丰两营护卫京畿这么多年,至少老臣未曾听说有什么过失。不知陛下为何突然想起要彻底重编?”
萧元时心头顿觉忐忑,嗫嚅问道:“怎么?……皇伯父不同意吗?”
萧庭生还未回答,后侧的荀白水轻笑了一声,“老王爷,新君即位,撤换旧军营号,我大梁历朝多有旧例。即便陛下只是一时兴起,也不算什么值得您特意驳回的大事吧?”
听着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萧平旌的眉头不由一皱,但他是武臣,御前议政未经圣询不得随意插言,也只能沉着脸站在父王身后。
“按内阁这项议案,”萧庭生的面色还算平和,指了指手中的折本,“明明是撤换全营所有高阶武臣,重分军户整合兵源,与旧军营号的更换怎么可能一样?”
“老王爷说不一样那就算是不一样,”荀白水又弯了弯腰,“但陛下自即位以来,对老王爷可谓是言听计从,现在不过想效仿祖宗旧例,新编一支近卫羽林而已,说起来本该是圣心独裁的事,下官实在不懂,到底又有什么地方不合您的心意了?”
萧庭生的眼风从荀白水脸上扫过,没有直接回答,再次转身面向萧元时,认真解释道:“皇家羽林一向直属御前,老臣并不是想反对什么。但所谓裁撤旧营、重立新军并不仅仅是简单的两句话。卫山、翠丰两营共计七万人,即便只调任六品以上的将领,迁换其中一半的军户,所牵涉的相关事务、人力物力就已经很不小了,更何况全盘重建?”
萧元时显然未曾想过这些,怔了片刻,只好又看向荀白水。
“老王爷尽管放心,如今朝中平稳,国力殷实,陛下乃是天下之主,再大的事情也折腾得起,更别说只是另募一支小小的新军。”荀白水回身指了指身后众臣,“您看,户部、兵部、吏部,相关各司皆无异议,老王爷还担心什么呢?”
帝都周边兵力布防并非寻常朝政,内里的敏感微妙极难把握。皇帝虽然年少,到底也是至尊天子,新建一支七万羽林所耗费的物力,朝廷确实也能够负担,再加上反正有长林王把着最后的关口,因此大部分重臣都选择了不予参言,即使是最有反对之意的兵部晋尚书,此刻看着萧元时低头抿着唇角的样子,也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萧庭生并不怎么在意群臣的缄默,在他眼里皇家羽林的确应该是皇帝自己的事情,所以依然耐心地劝说着萧元时,“陛下有意重建帝都羽林,这当然不是问题,老臣之所以反对,只是不明白为何要急在此时呢?您如今尚未成年,刚刚开始学理朝政而已……”
“陛下尚未成年怎么了?!”
一道尖锐的语声突然从御座侧后方传来,通向内殿的珠帘与此同时晃动了两下,被掀了起来。荀太后扶着素莹的手,几乎是从内里摔帘而出,走得气喘吁吁,身后仅仅跟着四名内侍。
当日虽是小朝会,但满殿群臣也有百数,谁也未曾见过后宫中人踏足此地,一个个都惊得呆住,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连萧元时也诧异之极,急忙站了起来,叫道:“母后……您、您怎么过来了?”
“老王爷的北境人马各营加起来二十多万,还不是要人有人要粮有粮,朝廷何曾说过什么?”荀太后疾行数步,面似寒霜,“陛下的威望虽然不能跟老王爷相比,但到底已是一国之君,难道就因为年岁稍轻,便要处处看人脸色不成?”
这番话说得委实有些过分,萧元时立即拉住了她的手臂,焦灼地叫道:“母后!这不是一回事!”
萧庭生面色十分难看,勉力忍下怒气,压平了自己的语调,“太后娘娘只管安养,当前商议之事与后宫完全无关,无须娘娘建言干涉。这朝阳殿更是陛下听政之所,内苑人等随意往来,恐怕也有些不妥。”
荀太后冷哼了一声,“什么后宫什么干涉,老王爷不必用这么大的帽子压人。哀家进宫几十年,连先帝都没有说过哀家有什么行为不妥。怎么,到了万事由您做主的时候,我们母子就百般不是,连出来说一句话都不行了吗?”
荀白水自己就是尊崇儒家的文官,当然知道群臣对于后宫议政的观感,他之所以默许太后出来闹这一场,不过是为了借她之口,稍许撕开脸皮,把一些其他人不敢也不好说的话直白地抛出来,逼迫萧庭生为了自证其心而不得不让步。现在看着火势已经烧了起来,急忙出来控局,赔笑着劝道:“娘娘,老王爷奉旨辅政,不过是多问几句,好替陛下把关决断而已,并不是娘娘说的那样。请您还是回宫去吧,您看,这样一来,陛下实在为难。”
荀太后一甩袍袖,转身冲着荀白水怒道:“既然朝堂上桩桩件件都要听老王爷的,那首辅大人带着各位卿家干脆去长林府上朝好了,何须陛下在此听政?”
萧平旌一直扶着父王,感觉到掌下的身躯已被气得颤抖,哪里还忍耐得住,立时迈前两步,怒道:“太后娘娘此言何意?既然是在御前议政,不就应该各抒己见吗?”
他刚有动作,荀太后便一脸惊慌地猛然后退,如同被吓到了一般跌坐在地,颤声道:“当着陛下的面你想做什么?皇儿!皇儿!你都看见了,怀化将军如此咄咄逼人,这还是我大梁殿前的朝臣吗……”
被夹在中间的萧元时几乎快要哭了出来,一脸无措地看看她,再看看萧庭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劝才好。
萧庭生此时虽怒,却也明白在朝阳殿上与太后争辩是非,反而显得有失体统,当下将平旌挡回了身后,躬身向萧元时行了一礼,道:“是犬子无状,不该在大殿之上与娘娘斗口。既然太后娘娘在此,恐已不宜再继续商讨朝务,请陛下容老臣告退。”
对于这个难堪的场面,殿中众臣大多都觉得甚是尴尬,纷纷也随之躬身,齐声道:“臣等告退。”
荀太后已经达到了预先的目的,并不恋战,抬手让素莹将自己搀扶起来,掩面哀声道:“老王爷何必如此为难陛下?您既说这不是哀家能来的地方,那哀家先走就是……”说着一面哭叫“先帝啊……”一面由内侍搀扶着转向了后殿。
萧庭生脸色发黄,看了看小皇帝无所适从的表情,疲倦无奈之感漫过心头,一时也不欲多言,仍旧行了礼,告退而出。
萧元时自以为改建羽林乃是效法父祖,原本兴兴头头的一件事引发出这样的局面,心里极是难过,也不愿意留下来再面对群臣,闷闷地向荀白水挥了一下袍袖,算是诏命退朝,自己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往日散朝,重臣们都是三三两两边走边简单交谈,今日却个个额带冷汗,低着头退出殿门,连下台阶的步子都比平时加快了几分。荀白水刻意走在最后,在殿门边理了理袖口,唇边掠起笑纹。
他的门生甄侍郎靠了过来,低声凑趣道:“萧平旌还真是毛躁了些,一生气就耐不住性子。今日若是长林世子还在,断断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听了他的话,荀白水眉宇间的得意之色不知为何反而减淡少许,遥遥看向已经远去的老王背影,眸中竟微微浮起了一抹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