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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天晚上,他又来,说肩痛可能是在欧洲常年习惯喝葡萄酒,在台湾不喝酒的缘故。他很急的在我桌上放下了一只奥国的瓶子,说是藏了很多年的葡萄酒,要给我。说完两人又没有什么话讲,他便走了,看看德文标签,发觉那是一瓶葡萄果汁。我们还是不通的,那么多年了。他的车子换了许多次,办公室搬了自己的,不再租房子。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人骑着一辆摩托车,觉得眼熟,一看是他,吓了一跳,才发觉,在白天跑工作的时候,他仍然骑车而不驾车。不太认识他,使自己有些脸红,我们已经认真够久了。

去年夏天,我在西班牙,邮箱中一张明信片,写的人是他美丽贤慧的妻子,夫妇两个人在东北亚旅途中寄的。他只在上面签了一个名字,出国十八年来第一次看见他写的字——两个字。

这个人喜欢看电影、听歌、跳舞、吃小馆子,原先也喜欢旅行,那次东北亚回来的飞机上遭了一次火警,便发誓不坐飞机了。以后的钱,捐了好多给基金会,那个基金会骗钱不见了,他仍然不坐飞机,也没有多余的钱。

我们谈不来,只有一次,他跟我悄悄的讲了好久的话,说他大女儿如果坐在我的车子里,千万不要一面开车一面放音乐,因为女儿睡不够神经衰弱,一听音乐便说头昏,要烦的。我答应了,他又叮咛一次,叫我千万不能忘了,我说不会忘,他还不放心,又讲又讲。那一回,是他一生里跟我讲最多话的一回。我发觉他有些老了。

他的小公司,开业的时候明明是两个股东,后来各让出百分之十,无条件分给了一位职员。我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说,那位职员是开天辟地便一起跑单子来的,做事勤快认真又忠诚,两位合伙人商量了一下,便分他二十股,不要投资,算做另外一个老板。做了好多年,那位股东要求退股,于是和和气气公公平平的分了帐,说了再见,而今也仍是朋友。回想起小时候过年时我们孩子赌钱,可以赌三天,如果有他在场,我一定不参加,那时候他最善赖帐,输了钱脸色很坏而且给的时候一定打折扣,如果赢了,死活也说做庄的要讨双倍。为了过年的赌,也跟他摔过碗,吵过、气过,将新年气氛弄成大僵局。当年的他,守财奴一个,新年的收入,可以用上半年几个月不缺钱,而我,是看不起他的。

他的朋友多,在外买东西吃东西都有固定的人家,我洗照片,他叫去他的那家冲洗,去了,说是邦德公司介绍来的,老板娘一面开收据一面随口说:“邦德那两个老板真不简单,合作了那么多年,没看他们红过一次脸,从来不在背后说彼此一句坏话——”我有些发愣,这两个大宝贝,当年都是混毕业的,那种,打电动玩具出来的,那种,看书不用脑子只用眼睛的,绝对不是读书人,可是——对于金钱,他越来越淡了,自己有限的吃吃用用,对他人,却是慷慨。手上一只光鲜好表,万华地摊上买来的,见人就要伸出来显一显,我猜那是“COPY”表。我看他,衣服也整洁,孩子护得紧,妻子也很疼爱——也确是一位可敬可爱的妇人。那辆长长的面包车很老爷了,是父亲母亲姐姐小弟全家和我的公共汽车,假日东家接西家送,当年的烦人和锐气就如他的体型,由瘦长到微胖,是一个和气又有耐性的小胖子,口头语,在从前是:“气死人!”而今,只说伤害他人的人“可悲可悯”。

有一次,在我的面前他动手打了左也不是右也不要的孩子,孩子惊吓大哭扑在妈妈的怀里,我气得发抖,想打他,并没有真动手。那几日看见他,我不跟他说话,他的脸,十分羞惭,穿鞋子的时候总是低着头。那几日,母亲对他也很冷淡。我们绝对不打孩子的。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们不能琴棋书画和谈人生,一说这些,他就很不耐烦,就如他当年那辆可怕汽车的颜色一样,他偏说汽车是将人载到目的地的、性能好就好,外形什么重要。奇怪的是,他又爱看崔苔菁,这位敬业的艺人是他的专情歌星,崔苔菁并不实用——对他。

他不看我写的文章,他对我的稿费,却付出了极大的欣赏与关心,常常叫我:“捐出去!捐出去!”

看我捐得多了些,又会心疼,背地里噜噜苏苏,说我对己太节俭。当我下决心要买一台录影机的时候,他怕我后悔,当天便替我搬了回来,又装又教又借录影带,然后收钱,含笑而去,说我对自己慷慨了一次,他很愉快。

我骂他是一种一生的习惯,并没有存心,那次坐上他的车子,他将我一开开回了童年的老家老巷子,叫我慢慢走一次,又在老里长的门口徘徊,里长不在家,他有些怅然的离去。这个人,我不骂了。

可是叫他去看林怀民的云门,他不去呢,他宁愿去万华看夜市。这些地方,我也不怪他,因为万华我也爱去,一个又杂又深又活泼的台北。我又想,金庸小说可以看吧,他也不,他看别人的,那种催眠的东西。我也想,我的书不可读,“娃娃看天下”总可读吧,他不,他却看卡通片。

学校开母姐会,他不是母也不是姐,跟着太太,打扮得整整齐齐去看孩子的老师,竟然还敢说话,请老师少留功课,他不要孩子太用功,只要他们有一个快乐而糊涂的童年。那个可敬的老师,对他居然含笑而尊敬。功课果然留少了,少得适可又合理。

前几天,圣什么诞节的,姐姐为了给小弟的孩子一个未来的回忆,兴冲冲的抬了一棵树来放在父母家,鬼鬼祟祟的在树下堆满了各人的礼物,全家十几口,每人都有一个秘密在树下。那棵树,披头散发,红绿灯泡一闪又一闪。我一看便生气,尘世艰辛已久,磨人的事已经够多,再来应景,也去买礼物送家人,万万没有这份精神与心力,我很难堪,也真,也做得脸皮够厚,二十二日便逃离了台北,不回去过什么节。走的时候,自圆其说:“心里爱就够了,表面的不做,雪中送炭胜于锦上添花。”小弟回了一句:“你不做,人家怎么知道?”我走了,走到中部乡下去看老厝,没有回来。家里太吵,精神衰弱。

那个他,却存心要给他一样东西,不为过节。他也坦然,说:“我不要皮鞋,我要皮带,你送,我干脆指定。”

于是,大街小巷百货公司去找,要一条全台北最漂亮的皮带送给一个微凸的肚子去用,一心一意的去找。

圣诞节过了,除夕也没有回家,元旦之后在狮头山和三峡,听人讲客家话看寺庙,我没有回家。

昨天姐姐来电话,说那辆全家人的司机和公车又载了十几口出去吃饭——我们家人喜欢吃饭。在餐厅里来了一个小妹妹卖玫瑰花,那些花,枯了,陪衬的“满天星”小白花朵都成了淡灰色,小女孩穿着国中制服出来卖花,一桌一桌的走,没有人理她——那是一把把枯了的花。

他不忍,招手唤了过来,笑着买了两束,全家人都在看他,他不大好意思,解释说:“一定卖了好几天了,不然花不会枯,卖不出去血本无归,我们买下,也是安心。”

这个人,这个当年在成长时被我憎恨的大俗人,在去年还不肯将他列入朋友的他,一点一点进入了我的心,手足之外的敬和爱,那优美却又平平凡凡的品格,使我自己在他的言行里得到了启示和光照。今年,我也不敢讲我能够是他的朋友,因为我自卑——在他和他好妻子的面前。

我要把这篇文章,送给我的大弟,永风堂陈家二房的长子。大弟,永远不会看我文章的你,你看了这一篇,也是会打瞌睡的,睡觉对健康有益。预祝你大年初七,生日快乐。对不起,当年的那一血掌。今生今世,我要对你的一双女儿尽力爱护,算作一种不能补偿的歉,谢谢你,你教了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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