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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之花(第1/1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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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此处便是悲伤之城。” (1)

朋友全都远离我,以悲伤的眼神望着我。吾友啊,与我说话,嘲笑我吧。啊啊,友人空虚地撇开脸。吾友啊,质问我吧。我什么都会告诉你。是我用这只手,将阿园沉入水中。我以恶魔的傲慢,祈求着当我复活时阿园死去。还要我说更多吗?啊啊,但是吾友,只是以悲伤的眼神望着我。

大庭叶藏 (2) 坐在床上,望着海上。海上烟雨蒙蒙。

自梦中醒来,我重读这几行,那种丑陋与猥亵,让我很想删除。算了算了,太过夸张。先不说别的,大庭叶藏算怎么回事。不是酒,是被更强烈的东西醉倒,我要为这大庭叶藏拍手。这个姓名,非常适合我的主角。大庭,恰好将象征主角非比寻常的气魄表露无遗。叶藏,又是何等新鲜,令人感到一种自陈旧底层涌现的真正的崭新。还有,“大庭叶藏”这四字排列起来的这种爽快协调!光是这个姓名,不已是划时代的创举吗?这样的大庭叶藏,坐在床上眺望烟雨蒙蒙的海上。这岂不更有划时代性?

算了。嘲讽自己是卑劣之举。那似乎来自痛苦受挫的自尊心。就像我,正因不愿被人批评,才会率先往自己身上插钉子。这才是卑怯。我必须更坦诚才行。啊啊,要谦让。

大庭叶藏。

就算被嘲笑也无可奈何。东施效颦。洞察者亦会为人洞察。想必也有更好的姓名,但对我而言似乎有点麻烦。索性就写“我”亦无不可,但这个春天,我才刚写过以“我”为主角的小说,所以连续两篇都这样也不大好。说不定,当我明日猝死时,会冒出一个奇妙的男子扬扬得意地声称:那家伙如果不用“我”为主角,就写不成小说。其实,仅仅只因这样的理由,我还是决定就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可笑吗?少来,你不也是。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底,青松园这所海滨疗养院,因叶藏的入院,掀起小小的骚动。青松园有三十六名肺结核病人。包括两名重症患者,以及十一名轻症患者,另外二十三人正处于恢复期。叶藏住的东第一栋病房楼,算是特等住院区,共分为六间病房。叶藏这间的两邻都是空房间,最西边的六号房,住的是身材高、鼻子也高的大学生。东边的一号房与二号房,各住了一名年轻女子。这三人都是恢复期的病人。前一晚,有人在袂浦殉情自杀。明明是一起跳海,男人却被返航的渔船救起,保住一命。但女人,却未找到。为了搜寻那个女人,警钟刺耳地响了很久,村中的大批消防队员跳上一艘接一艘的渔船驶向海上时发出的吆喝声,听得三人心惊胆战。渔船点亮的红色火影,终夜在江之岛的岸边徘徊。大学生和两名年轻女子,那晚都彻夜难眠。直到黎明,人们终于在袂浦的岸边发现了女人的尸体。理得很短的头发闪闪发亮,脸孔惨白浮肿。

叶藏知道阿园死了。早在被渔船缓缓送回时,他就已知道了。当他在星空下醒来,首先就问道:女人死了吗?一名渔夫回答:没死,没死,你放心好了。语气听来异常慈悲。原来她死了啊。他失神地想,然后再次昏迷。再次醒来时,已在疗养院中。白色壁板环绕的逼仄房间中,挤满了人。其中有人问起叶藏的身份。叶藏一一清楚回答。天亮后,叶藏被移往另一间宽敞的病房。因为叶藏的家乡接到消息后,为了好好处置他,特地打了长途电话到青松园。叶藏的家乡,远在二百里外。

东第一栋病房楼的三名病人,对这个新病人就躺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感到不可思议的满足,他们对今后的医院生活怀抱期待,在天空与海面都泛白时终于睡着了。

叶藏没睡。他不时微微晃动脑袋。脸上到处贴着白色纱布。他被海浪卷起、撞上礁岩时弄伤了全身。名叫真野、年约二十的护士独自照顾他。她的左眼眼皮上方,有道略深的伤痕,因此比起另一只眼,左眼显得较大。不过,并不难看。她的红色上唇不自觉噘起,脸颊浅黑。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望着阴霾的海面。她努力不看叶藏的脸,是觉得太可怜了不忍心看。

接近正午,两名警察来探视叶藏。真野离席避开。

两人都是穿西装的绅士。其中一人留着小胡子,另一人戴副铁框眼镜。小胡子低声询问他与阿园的关系。叶藏照实回答。小胡子在小记事本上写下。该问的都问过后,小胡子像要覆盖病床似的俯身说:“女人死了。你当时有寻死的意图吗?”

叶藏没吭气。戴铁框眼镜的刑警,肥厚的额头挤出两三条皱纹,露出微笑,拍拍小胡子的肩。

“算了,算了。怪可怜的,改天再说吧。”小胡子直视叶藏的眼睛,不情不愿地把记事本收回到外套的口袋。刑警们离去后,真野急忙返回叶藏的病房。但是,一开门,便看到呜咽的叶藏。她轻轻把门又关上,在走廊伫立片刻。

到了下午开始下雨。叶藏已恢复到足以独自去上厕所。

他的友人飞騨穿着濡湿的外套,冲进病房。叶藏装睡。飞騨小声问真野:

“他没事吧?”

“对,已经没事了。”

“吓我一跳。”

他扭动肥胖的身体脱下那件充满黏土臭味的外套,交给真野。

飞騨是个默默无名的雕刻家,他与同样默默无名的西画画家叶藏,自中学时代便结为好友。若是心灵诚实的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把身边某人当成偶像崇拜,飞騨亦是如此。他一进中学,就憧憬地看着班上第一名的学生。第一名就是叶藏。叶藏在课间的一颦一笑,对飞騨而言,都非同小可。而且,当他在校园的沙堆后发现叶藏孤独老成的身影,不禁发出不为人知的深深叹息。啊啊,还有他与叶藏第一次交谈那天的欢喜。飞騨样样都模仿叶藏,抽烟、嘲笑老师。双手在脑后交抱,摇摇晃晃走过校园的走路方式也是跟叶藏学的。他也知道艺术家为何最了不起。叶藏进了美术学校。飞騨在一年后,也设法与叶藏进了同一所美术学校。叶藏专攻西画,飞騨就故意选了雕塑科。他声称是因为被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所感动,但那只是他成为大师后,为了让经历看起来稍微像样一点才刻意捏造的说法,其实是对叶藏选择西画的顾忌,是出于自卑。到了那时,两人终于开始分道扬镳。叶藏的身子越来越瘦,飞騨却渐渐变胖。两人的差距不止如此。叶藏被某种直接的哲学吸引,很瞧不起艺术。而飞騨,却有点太过得意。他频频把艺术挂在嘴上,反倒让听的人都觉得尴尬。他不断梦想创造杰作,却怠于学习。就这样,两人都以不太好的成绩自学校毕业。叶藏几乎已丢下画笔。他说绘画只能用来画画海报,令飞騨很沮丧。一切艺术都是社会经济结构放的屁,只不过是生产力的一种形式。再好的杰作都和袜子一样,只是商品。诸如此类,他危险的口吻弄得飞騨一头雾水。飞騨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叶藏,哪怕是对叶藏近来的思想,他也怀有一种隐约的敬畏。但对飞騨而言,杰作带来的刺激比什么都重要。就是现在!就是现在!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毛毛躁躁地玩黏土。换言之,两人与其被称为艺术家,不如说是艺术品。不,正因如此,我才能这样轻易叙述吧。如果看过真正的市场上的艺术家,各位恐怕读不到三行就要吐了。这点我敢保证。话说,你要不要写写看那样的小说?如何?

飞騨也不忍看叶藏的脸。他尽量灵巧地蹑足走近叶藏的枕畔,却只是认真眺望玻璃窗外的雨势。

叶藏睁眼浅笑,说道:“你吓到了吧?”

他大吃一惊,瞄了叶藏一眼,立刻垂眼回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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