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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向山举目[1](代序) 重读太宰治(第2/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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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和子相反,弟弟直治无法在这堕落的时代苟活下去,最终走向毁灭。他与上原的交往根本无法挽救他,因为上原不过是通过否定人生来肯定自己的虚无主义者,而直治本质上是一个因对人性产生怀疑而烦恼,无法忍受高贵的美和伦理衰落的贵族青年。直治努力向“庶民性的庸俗”妥协,却始终没能如愿,可谓名副其实的精神贵族。

面对民众极端贫困化和精神荒废的战败后的日本,太宰治感到日本人丧失了基本道德以及日本传统的美意识,于是天生的反俗感便充斥在他虚构的人物身上。直治认为“人都是相同的”是非常自卑的说法,不但轻看他人,也轻看了自己,是让人放弃一切努力的托词。直治厌恶庸俗的“平等主义”思想,宣称:“我是贵族!”他无法忍受民众的卑俗,也无法忍受上原的庸俗。面对上原的具有日本传统女人美德的妻子,直治竟然说不出“我喜欢你”这句话来,可见他永远不会成为上原那样的无赖。他的贵族气质也传承着日本日渐衰败的美。

《樱桃》(1948)是太宰去世一个月前发表的。他自称是“夫妇吵架小说”,实际上通篇都在诉说自己悲惨的处境,为自己辩解,思考自杀的事情。作为不能尽责的可悲的父亲,他愧对孩子们,而妻子口中的“泪之谷”(出自《圣经·旧约》)更让他难以为情,只好出去喝酒消愁。在太宰文学中,频频出现《圣经》、耶稣、马利亚(如《续西方的人》《黑衣圣母》等),开篇那句“我要向山举目”(出自《圣经·旧约》),表现了作者对于主的拯救的渴望。然而,《圣经》里的话虽可以拯救世人,也让人们更深地感受到人生的苦恼。尽管有“维庸之妻”这般圣母马利亚式的妻子,太宰又是否能够得到拯救呢?

1948年6月19日,人们在太宰治生日那天发现了他的遗体,为了纪念太宰治,人们用《樱桃》这篇小说的题目来命名这一天,即“樱桃忌”。由此也可知,此短篇在太宰文学中举足轻重的位置。

遗作《人间失格》(1948)(又译《失去做人资格》)是太宰文学中最杰出的作品,写于自杀之前,即他的绝笔之作,也是太宰文学“最深刻的到达点”(奥野健男)。

小说由序曲、后记,以及三篇手札构成,是典型的太宰治式套匣式结构。塑造了一个不幸的人物大庭叶藏。这个性情乖僻的青年知识分子,饱尝世态炎凉,沉湎于酒色,最后毁灭了自己。如果说《斜阳》里对“弟弟”的自杀原因没有详细交代的话,那么在《人间失格》里,几乎可以找到完整的答案。

叶藏从小体弱多病,幼小而敏感的心灵受到了互相欺骗的“人类”的伤害。他必须通过扮演“小丑”来克服心理上的不安与恐惧,寻求“他人”的认同。上学期间曾经积极参加非法的马克思主义社团,后来因为与女招待殉情时,女方身亡而他获救,以教唆杀人的罪名入狱。结婚之后,纯洁的妻子因轻信他人而遭到玷污,使他精神彻底崩溃。对自己的无能和“罪孽感”、对“人类”的恐惧和失望,使叶藏认为自己不配作为一个人而活着,沉湎药物,终日买醉,放任堕落,最终被送到了疯人院,无可避免地走向毁灭。

叶藏的不幸似乎是天生注定的——家庭环境、幼年的经历使他不具有与其他人平等交往和拒绝他人的能力,没有自己的自由意志。其结果,总是受制于人,因而愈加懦弱和不幸。对他人的敌意、对家人的恐惧、对女性的不信任等,导致了他的悲惨结局。对于虚伪的人世间,他拒绝一切形式的妥协,同时也不做任何抵抗,以堕落作为对浊世的抵抗。

在小说的最后,酒吧的老板娘说:“我们认识的阿叶……也是一个天使一样的好男人呐。”由此可知太宰治并不认为叶藏真的没有做人的资格,只不过不具备做浑浑噩噩的人的资格。太宰治至死都不愿低下高傲的头。正是他对真善美的执着追求,将自己驱入绝境,也正是这执着的追求,成就了太宰文学的大家地位。

太宰治在这部小说里,透过叶藏这个角色,完成了对自己人生的回顾和评价,在发表这部作品的同年,自杀身亡,走完悲剧的一生。

综上所述,面对现代社会,太宰治的主人公往往表现出很强的边缘性人格障碍,与社会格格不入。同时又因无力反抗而厌倦自我,遂以不作为的颓废堕落来抵制主流社会的普世价值,理性思考与非理性行为之间反复拉锯,最终在自我沉沦与放逐中毁灭。

无赖派文学以自谑的姿态来表现战后日本社会的萎靡,疏远于主流之外,以颓废抵抗社会化,抵制身陷其中而又难以脱离的现代人的异化,因此“无赖派”对战后日本文学影响深远。

太宰治在《东京八景》中有段话很形象地表明了无赖者的七宗罪。“我是无知骄傲的无赖汉,也是白痴下等狡猾的好色男,伪装天才的欺诈师,过着奢华的生活,一缺钱就扬言自杀,惊吓乡下的亲人。像猫狗一样虐待贤淑的妻子,最后将她赶出。”

太宰治的文学是昭和时代的,也是他的人生自画像。他虽眷恋人生,能够欣赏人世间的种种美好,却不愿在浊世中苟且。无力也无心与现实调和,是他的懦弱,拒绝一切妥协,是他的骄傲。他的软弱与孤傲使他在文学中写尽了想说的一切之后,飘然离去。纵使他熟读《圣经》也终究未能拯救自己,投身虚无或许是唯一可以解脱痛苦之道。与一些文学家以拯救者自居,俯瞰众生不同,太宰治对人世间总是饱含温情,嬉笑怒骂,放浪不羁,无不令人为之感伤。他貌似懦弱,却敢于无情地解剖自己,也无情地解剖他人,在作品中追求真诚、善良与爱,这些特色都构成了太宰文学的独特魅力。

奥野健男说:“无论是喜欢太宰治还是讨厌他,是肯定他还是否定他,太宰的作品总拥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宰笔下生动的描绘都会直逼读者的灵魂,让人无法逃脱。”(新潮文库《快跑,梅洛斯!》解说)

竺家荣

二○一五年七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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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自《圣经·旧约》诗篇,第一百二十一篇第一首前句。表达朝圣者祈求神灵,免除旅途中一切危险之意。

[2] 弗朗索瓦·维庸(1431—1463),法国中世纪抒情诗人。其一生是逃亡、入狱、流浪的一生,他的诗歌充满了自嘲、悔恨、绝望和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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