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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是他(第1/1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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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这样一种生活吧。如果你想知道,就到我家的晾衣台来吧。我在那里悄悄地告诉你。

你不觉得我家的晾衣台视野开阔吗?郊外的空气既清爽又新鲜吧。住家也很少。请小心,你脚下的木板已经腐烂了。可以再往这边来一下。是春天的风!像这样轻柔地拂过耳边是南风的特征。

放眼望去,你不觉得郊外房屋的屋顶错落有致、各有不同吗?你一定曾经在银座或新宿的百货商店屋顶上的庭园中凭栏托腮,久久地俯视过大街小巷无数的屋顶吧。那无数的屋顶都是同样大小、同样形状、同样色彩,互相拥挤、重叠覆盖,及至远端渐渐沉没在被霉菌和车尘染成淡红色的雾霭中。想到那重重叠叠的屋檐下无数人的千篇一律的生活,你肯定会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息吧。正如你看到的那样,郊外的那些屋顶则完全不同,它们各自都悠闲自得地表达着自己存在的理由。那座细长的烟囱是一个名叫桃之汤的浴池的,青烟随风悠然地飘向北方。烟囱的下面有一座西式红瓦房,据说那是某位著名将军的宅邸,那里每晚都会传出悠扬的歌声。一条栲树林荫道从红瓦房蜿蜒伸向南方,林荫道的尽头有一堵暗淡的白墙,那是一家当铺的仓库。当铺的女主人三十出头,她身材娇小,聪明过人。她在路上与我相遇也视而不见,她担心打招呼会有损于人家的名誉。当铺仓库的后面有五六棵树,树上的叶子像掉光了羽毛的翅膀显得脏兮兮的。那是棕榈树。树下的铁皮屋顶下住的是一个泥瓦匠。现在泥瓦匠被关在牢里,因为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妻子毁掉了泥瓦匠每天早上的乐趣。泥瓦匠有一个奢侈的爱好,就是每天早晨要喝半合[1]牛奶。那天早上,妻子不小心把牛奶瓶摔碎了,可是她并没有在意。然而泥瓦匠却勃然大怒,一气之下掐死了妻子。结果,泥瓦匠被关进了牢里,我看见他十岁的儿子最近经常在站前的小卖店买报纸看。不过,我要告诉你的并不是这种普通的生活。

到这边来。从这儿往东看景色更美。住家也更稀少。那一小片黑树林挡住了我们的视线。那是杉木林,里面有一个稻荷神社。树林边上明亮的地方是油菜花地,从油菜花地一直延伸到这边的一块空地有一百坪左右,有人在那里放起了一只写着绿色“龙”字的纸风筝,风筝上垂下来的一条带子可以看成是龙屋。从尾端向下画一条垂线的话,正好会落在空地的东北角吧?你已经注意到那里有一口水井了。不,你是在看用压水泵打水的那个年轻女子。这没什么可难为情的,我原本就是想让你看那个女子的。

她围着一条雪白的围裙,显然是一名主妇。打完水后,她右手提起水桶,吃力地走着。她要去哪座房子呢?空地的东侧生长着二三十棵粗大的楠竹。你看着吧,那个女人穿过楠竹后,一下子就会消失不见的。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她不见了。不过你别担心,我知道她去哪儿了。楠竹的后面有点儿发红吧?那是两棵红梅。肯定已经长出花蕾了。在那淡淡的红霞下可以看见一个黑日本瓦的屋顶,就是那个屋顶。在那个屋顶下,那个女人和她的丈夫生活在里面。我想把那个极普通的屋顶下的故事讲给你听。坐到这儿来。

那所房子其实是我的。里面一共有三个房间,分别是三叠、四叠半和六叠。房间格局很好,采光也不错,还带一个十三坪的后院。里面除了有两棵红梅外,还有一棵相当大的紫薇和五棵朱砂杜鹃花。去年夏天,我又在大门旁边种了一棵南天竹。因此房租是十八圆。我不认为太贵,其实我本想要二十四五圆左右,但由于离车站稍远,所以没要那么多。我要的并不多。尽管如此,那点儿钱我这一年都没舍得花。这笔租金原本是我的零花钱,由于舍不得用,这一年来我在各种交往中很没有脸面。

我是去年三月租给这个男人的。当时,后院的朱砂杜鹃花刚刚发芽。在租给他之前,一个从前曾是知名游泳运动员的银行职员和他的年轻妻子租住在这里。银行职员生性懦弱,不吸烟,不喝酒,只是有些好色。为此,他们夫妻经常吵架。但是他从未拖欠过房租,所以我不会说他的坏话。那个银行职员在第三个年头离开了这里,他被降职调到了名古屋的支店。今天寄来的贺年片上除了夫妻两人的名字以外,还有一个叫百合的女子的名字[2]。在银行职员之前,我把房子租给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啤酒公司的技师。他跟母亲和妹妹三个人一起生活,全家人都很冷漠。技师穿着随便,平时总是一身蓝色工作服,给人感觉是个好市民。他的母亲一头白发理得很短,看上去很有品位。他的妹妹二十岁左右,身体瘦小,喜欢穿箭翎图案的铭仙绸[3]。那种家庭一般都是比较自律的吧。技师一家大约住了半年就搬到品川那边去了,后来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我当时也有一些不满,可是现在一想,无论是那个技师还是游泳运动员都属于好房客。俗话说就是房客运很好。但是由于招了这第三个房客,我受到了很大损失。

现在在那个屋顶下,那个人肯定已钻进被窝,悠闲地抽着希望牌香烟[4]呢!对,抽的是希望牌香烟!那人不是没有钱,可是却不付房租。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感到不太妙。那天黄昏,一个自称木下的人来到我家。他站在门口,说自己是教书法的,想让我把房子租给他。他这样说着,一个劲儿地跟我套近乎。他很瘦,个子很矮,瓜子脸,看上去很年轻,穿着一件崭新的久留米细纹夹衣,从肩膀到袖口的折叠线清晰可见。他确实像是一个年轻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四十二岁了,比我整整大十岁。照此说来,他的嘴边和眼下皮肤松弛,有许多皱纹,仔细看起来确实不太年轻。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四十二岁不是实话。不过,说这样的谎话对于他来说,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从来到我家的时候,他就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对于他的请求,我只说了一句只要你愿意。以前,我对于房客的身份来历从来不仔细询问。我认为这样做不太礼貌。关于租房押金,他是这样说的。

“押金是两个月的房租吗?这个嘛,不,没关系,那么我就交五十圆吧。其实我们手里有钱,只不过取不出来,可以说是存款吧。呵呵。我们明早就搬过来。押金在我们前来拜访时如数带来,您看这样行吗?”

情况就是这样。我能说不行吗?我这个人,向来不怀疑别人说的话。假如上了当,那是说谎的人不好。我说,没关系,明天后天拿来都可以。那个人讨好地微笑着向我行了一礼,然后就回去了。他留给我的名片上没有住址,只印着木下青扇这几个汉字,在右上角还歪歪斜斜地写着自由天才流书法教授。我不由得失笑了。第二天早上,青扇夫妇用卡车分两次拉来了居家用品,五十圆的押金也绝口不提。他肯定是不想给我。

搬来的当天下午,青扇携妻子来我家拜访。他穿着一件黄色的对襟毛衣,郑重地打上绑腿,脚上穿着女士涂漆木屐。我刚来到门口,他就说:“啊,终于搬完了。我这身打扮有点儿奇怪吧?”

他盯着我的脸咧嘴笑了。我感到有些尴尬,于是敷衍说,累坏了吧。同时回了他一个微笑。

“这是我家的女人,请多关照。”

青扇扬起下巴指了指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略显粗壮的女人。我们互相寒暄了一下。那个女人穿着一件多菱图案的泛绿的蓝铭仙稠夹衣,外面套着一件也像是铭仙稠的扎染红短褂。我瞟了一眼她那张胖胖的宽下巴脸,不禁心头一震。其实我并不认识她,不过内心还是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她白净的脸上几乎不见血色,一只眉毛向上挑起,另一只眉毛则很平顺,眼睛略显细长。她轻轻地咬着下唇。起初我以为她心里不高兴。可是我马上发现自己想错了。她向我行了一礼,然后好像背着青扇似的,悄悄地将一只大礼金袋放到了门口的地台上,低低地说了声“一点儿小意思”,然后又轻轻地鞠了一躬。鞠躬时,她依然一只眉毛高高挑起,紧咬着下唇。在我看来,这是她平常的习惯动作。青扇夫妇离去之后,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感到十分窝火。除了押金的事以外,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感到自己被人算计了。我蹲在地台上,拿起那只大礼金袋,瞧了瞧里面。里面是一张荞麦面馆的五圆餐券。我一时间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拿五圆的餐券来哄小孩吗?忽然,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他们就不打算付押金了吗?想到这里,我觉得应该把这个东西立刻狠狠地摔到他们的脸上。我感到一阵恶心,心里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我把礼金袋揣进怀里,走出家门,去追赶青扇夫妇。

青扇和他夫人尚未回到他们的新居。他们也许顺路去买东西了。大门随意地敞开着,我毫无顾忌地走了进去。我打算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回来。一般来说,我是不会产生这种粗暴想法的,是怀里的五圆餐券让我忍无可忍。我穿过门口的三叠房间,走进了六叠的客厅。这对夫妇似乎习惯经常搬家,房间里的东西已经摆好了。壁龛上摆着一只素陶盆,上面画着的两三朵盛开的小红花有些模糊不清。简单裱褙的挂轴上写着北斗七星四个字。不但是字句,就连字体也十分滑稽可笑。字好像是用糊刷写的,笔画很粗,而且黑渍洇得一塌糊涂。字虽然没有落款,但我敢断定是青扇写的。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天才流吧。我走进了最里面的四叠半房间,柜子和镜台都摆在固定的位置。镜台旁边挂着一个圆镜框,里面是一个细脖大脚的裸女的素描画。这是青扇夫人的房间吧。靠墙放着一个比较新的桑木长火盆[5]和一只与之配套的桑木茶具柜。长火盆上吊着一只铁壶,火盆里烧着火。我在长火盆边坐下,点起了一支烟。刚刚搬到一个新居,往往会引起人的感伤。我能够体会到夫妇对于那幅画的不同看法以及为这个长火盆的摆放位置而争论不休,从中我也能感受到他们面对新生活的高涨热情。抽完一支烟,我站了起来。到了五月,给他们换一下榻榻米吧。我一边想一边走到门外,再从门旁的篱笆门转到院子里,坐在六叠房间外的檐廊上等青扇夫妇回来。

直到院子里的紫薇树被夕阳染红时,青扇夫妇才姗姗回来。他们果然是去买东西了。青扇肩上扛着一把扫帚,他夫人右手吃力地提着一只塞满各种东西的水桶。他们是打开篱笆门进来的,所以一眼就看见了我。不过他们并未显出吃惊的样子。

“房东先生,欢迎欢迎!”

肩扛着扫帚的青扇微笑着点了点头。

“欢迎光临。”

青扇夫人照例扬起眉毛,不过表情比先前柔和了一些。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寒暄了一句。

我心里犹豫起来,押金的事今天就不提了,只说说荞麦馆餐券的事吧。然而,就连这个我也没能说出口,反而跟青扇握了握手。更没出息的是,我们还互相为对方高呼万岁。

在青扇的盛情邀请下,我从檐廊走进了六叠的客厅。我坐在青扇的对面,一心想着该如何开口。我喝了一口青扇夫人泡的茶,这时,青扇忽然起身从旁边的屋子里拿来了一个将棋盘。你也知道,我是将棋高手,下一盘也无所谓。还没跟客人说上两句话就不声不响地端出将棋盘,这都是对将棋颇为自负的人的一贯做法。既然如此,那就露一手给他瞧瞧。于是,我也微笑着摆好了棋子。青扇的棋风很不可思议,落子奇快。一旦进入他的节奏,不知什么时候王将就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吃掉。这种棋风靠的就是所谓的偷袭。我输了几番之后,渐渐地认真起来。房间里越来越暗,我们索性就搬到檐廊接着下。最终我以六比十告负。我和青扇都下得筋疲力尽。

下棋的时候,青扇一句话也不说,一直盘腿坐在那儿,偶尔侧一下身子。

“不分伯仲呀!”他一边把棋子装进盒子里,一边认真地低声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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