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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第1/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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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一次,罗切斯特先生真的解释给我听了。

那是一天下午,他偶然在庭园里遇见我和阿黛勒。趁她在跟派洛特玩以及在玩羽毛球的时候,他邀我到一条长长的山毛榉林阴道上去来回散步。那儿离她不远,可以看得见她。

于是他说,她是一个法国歌剧舞蹈家塞莉纳·瓦朗的女儿。他一度对塞莉纳怀有他所说的“grande passion”(1)。对于他的这种爱情,塞莉纳宣称要用更高的炽热来回报。他以为自己是她崇拜的偶像,虽然长得丑,可是他相信,像他所说的,比起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2)的优美来,她更爱他的“taille d’ athlète”(3)。

“爱小姐,这位法国美女选中了英国侏儒,使我受宠若惊,我便把她安置在一家旅馆里,给她配备了一整套的仆人、马车、开司米、钻石、花边等等。总之,我就像任何别的痴情人一样,开始用大家普遍接受的那种方式毁掉我自己。看来,我并没什么独创性来开辟出一条通向耻辱和毁灭的新路,而是带着愚蠢的准确沿着别人走过的老路的中心线走去,一英寸也不偏离。我的命运就像——也应该像——所有别的痴情人一样。有一天晚上,我偶尔去看她。她没料到我去。我发现她出去了;可是那是一个温暖的夜晚,我在巴黎散步,感到累了,所以就在她房里坐下,呼吸着由于她刚才在这儿而变得神圣的空气。不,——我夸大了;我从来没有认为她有什么能使别的东西变得神圣的美德;那是她留下的一种香锭的香气;与其说是一种神圣的香气,还不如说是一种麝香和琥珀的香气。暖房的鲜花和喷洒的香水使我开始感到透不过气来,我便想到要打开落地长窗,到阳台上去。月光皎洁,还点着煤气灯,非常寂静。阳台上有一两把椅子;我就坐了下来,拿出一支雪茄——如果你原谅我的话,我现在要抽一支。”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利用这时间拿出一支雪茄来点着了,放到嘴唇间,在寒冷而没有阳光的空气中吐出一缕哈瓦那烟,他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我还爱吃糖果,爱小姐,我正在一会儿croquant(4)——(别介意我的粗野)——croquant巧克力,一会儿抽烟,同时望着马车沿着时髦街道朝附近的歌剧院驶去,我却在灯火辉煌的都市夜景中,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辆由一对漂亮的英国马拉着的精美轿式马车,我认出这正是我送给塞莉纳的‘voiture’(5)。她回来了;我的心当然是迫不及待地怦怦地撞击着我俯靠着的铁栏杆。不出所料,马车在旅馆门口停下了;我的相好(对于一个演歌剧的inamorata(6),这个词正合适)走了下来;虽然披着披风——顺便说一声,在六月那样暖和的晚上,那是个不必要的累赘——但是,当她从马车梯级上跳下来的时候,我一看见她衣裙下露出来的小脚,我就认出了她。我在阳台上俯着身子,刚要低声叫唤‘monange’(7)——用只有情人才听得见的语调——却有一个人跟着她从马车里跳下来;也披着披风:可是在人行道上发出响声的却是装着马刺的后跟,从旅馆拱形porte cochère(8)下穿过的却是戴礼帽的头。

“你从来没有嫉妒过吧,是不是,爱小姐?当然没有;我不用问你;因为你从来没有恋爱过。这两种感情都还有待于你去体验,你的心灵还在沉睡,把它唤醒的那一个震动还没给你呢。你以为一切生活都会在静静的流水中消逝,就像你的青春一直到现在在那流水中悄悄溜去一样。你闭着眼睛、蒙着耳朵漂浮着,既看不见河床中不远处耸立着的一块块岩石,又听不见岩石脚旁激浪澎湃。可是我告诉你——你留心听着——有一天,你将来到河道中巉岩重重的隘口,在那儿,整个生命之河将碎成旋涡、混乱、泡沫和喧闹;你不是在岩石的尖角上撞得粉碎,就是被哪个巨浪卷起来,带到比较平静的河流中去——就像我现在这样。

“我喜欢今天,我喜欢铅灰色的天空;我喜欢这严寒笼罩下的世界的严肃和静止。我喜欢桑菲尔德,它的古老,它的隐蔽,它的栖鸦的老树和荆棘,它的灰色正面外观,和那反映出金属色天空的一排排暗黑的窗户;可是,我有多长时期一想到它就感到嫌恶,而且像躲开瘟疫病房似地躲开它啊?我现在还是多么嫌恶——”

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然后沉默了下来;他停住脚步,用靴子蹬蹬那坚硬的地。仿佛有一种可恨的思想控制住他,把他抓得紧紧的,使他再也不能往前走。

他这样停下来的时候,我们正在顺着林阴道往上走去,宅子就在我们前面。他抬起眼来朝它的雉堞愤怒地瞪了一眼,这眼神是我在那以前和在那以后都没看见过的。痛苦、羞耻、愤怒、烦躁、嫌恶、憎恨,似乎一下子都在他那浓眉下扩大的瞳孔里战栗地冲突起来。各种感情都争着要占上风,搏斗是狂野的;可是另外一种感情浮现出来,胜利了。那是一种冷酷而愤世嫉俗的、任性而坚决的感情。它使他的怒气平息下来,使他的脸僵化了。他继续说下去:“在我沉默的时候,爱小姐,我是在跟我的命运争论着一点。她就站在那儿,在山毛榉树干的旁边,一个巫婆,就像在福累斯荒原里向麦克白(9)现形的三个女巫之一。‘你喜欢桑菲尔德吗?’她举起手指说。接着她在空中写了一个备忘录,那一行可怕的象形文字就沿着宅子的正面写在上面一排和下面一排窗子之间。‘如果你能,就喜欢它吧!’‘如果你敢,就喜欢它吧!’“‘我要喜欢它,’我说。‘我敢喜欢它;’而且(他郁郁不乐地补充说)我会遵守诺言,我会打破阻碍幸福和善良的障碍——是的,善良;我希望做一个比我过去、比我现在好一点的人,——就像约伯的海怪(10)折断长矛、投枪和锁子甲那样;别人认为是铁的和铜的障碍,我将只当它是干草和烂木箭。”

这时候,阿黛勒拿着羽毛球在他前面跑着。“跑开!”他粗暴地叫道;“离远一点儿,孩子;要不就进去找索菲去!”说罢又继续默默地散步;我大胆提醒他刚才他突然岔开的那一点:“瓦朗小姐进来的时候,先生,”我问,“你离开阳台吗?”

问了这个几乎不合时宜的问题以后,我差不多料想他会拒绝回答。可是,相反,他从愁眉苦脸的出神中醒来,把眼睛转向我,额头上的阴影似乎消失了。“哦,我把塞莉纳忘了!好,接着讲。一看到迷住我的那个人由一个献殷勤的男人陪同着进来,我就好像听见嘶的一声,嫉妒的青蛇从月光照耀下的阳台盘旋上升,钻进我的背心,一路啃啮着,两分钟以后就进入了我的心底。奇怪!”他突然又离开这个话题,嚷了起来,“奇怪,我会选中你来听我倾吐我心里的这一切,年轻的小姐;更加奇怪的是,你居然安安静静地听着,就好像我这样的人对一个像你那样古怪而毫无经验的人讲述自己的演歌剧的情妇的故事,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一样!可是最后的一件怪事却解释了第一件;正如我以前有一次说过的,你庄严、体贴、谨慎,生来就是听人家倾吐秘密的。再说,我知道我选了哪一种心灵来和我的心灵交流。那是一种不容易受到传染的心灵,一种奇怪的心灵,一种独特的心灵。幸好我不想伤害它;不过,即使我想的话,它也不会从我这儿受到伤害。你跟我交谈越多越好;因为我不会损害你,你却会使我重新振作起来。”说了这些离题的话以后,他接着说:“我留在阳台上。‘毫无疑问,他们会到她房里来的,’我想,‘让我来准备一次埋伏。’于是我把手从开着的落地长窗伸进去,把窗帘拉好,只留下一点空隙,让我可以通过它来观察;然后再关上这扇窗子,留下的一条窄缝只够让情人低声的誓言透露出来。我偷偷地回到椅子跟前,我刚坐下,这一对就走进来了。我的眼睛马上凑到空隙那儿。塞莉纳的女仆走了进来,点了盏灯,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走了出去。这一对就这样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我眼前。两个人脱去披风,瓦朗穿着缎子衣服、戴着珠宝——当然都是我的礼物——显得光彩夺目,她的伙伴却穿着军官的制服。我知道他是一个vicomte(11)的年轻的roué(12)——一个没头脑的恶少。在社交场合,碰到过他几次,我根本就瞧不起他,所以从来没想到过要恨他。一认出是他,嫉妒之蛇的毒牙就断了,因为在这同时,我对塞莉纳的爱像被水浇熄了似的。一个为了这样的情敌就出卖我的女人,是不值得去争夺的;她只配让人轻视;不过,我受了她的玩弄,更配让人轻视。

“他们开始谈话;他们的谈话使我完全安下心来:琐琐碎碎、利欲熏心、言不由衷、毫无意义,那只会叫听的人感到厌倦,而不会感到愤怒。桌子上放着一张我的名片,他们一看见它,就议论起我来了。他们两个都没有能力或智慧来狠狠地痛骂我一顿;但是他们用他们那可鄙的方式尽可能粗俗地侮辱我,特别是塞莉纳,她甚至肆意夸大我外貌上的缺点,她把这些缺点称之为残废。而以前,她却惯于热烈赞扬她所谓我的‘beautémàle’(13)。这方面,她跟你截然相反。你第二次和我见面,就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认为我不漂亮。当时我就感到了这个对比,而且——”

这时候,阿黛勒又跑过来了。

“Monsieur(14),约翰刚才说,你的经纪人来了,想见见你。”

“啊!既然这样,我就得把话缩短了。我打开落地长窗,朝着他们走进去;解除塞莉纳受我保护的关系;通知她离开旅馆;给了她一袋钱供她目前急用;不去理会她的嚎叫、歇斯底里、恳求、抗议、痉挛;跟vicomte约了一个时间在布洛尼树林会面。第二天早上,我有幸跟他决斗,在他的一条弱得像鸡雏翅膀似的可怜的瘦弱胳臂里留下一颗子弹,于是我认为跟这一伙人断绝了关系。可是不幸,瓦朗在六个月以前,给了我这个小姑娘阿黛勒,硬说她是我的女儿;也许她是的,不过我在她的容貌上,看不出严厉的父亲方面的证明,派洛特比她更像我。我和那母亲决裂以后几年,她遗弃了她的孩子,跟一个音乐家或者歌唱家私奔,到意大利去了。我没有承认阿黛勒方面有当然的权利来要求由我抚养;现在我也不承认她有任何这种权利,因为我不是她的父亲;可是听说她孤苦伶仃,我就把这个可怜的东西从巴黎的泥坑和泥塘里拉出来,移植到这里,让她在英国花园的沃土中干干净净地成长。菲尔费克斯太太找到你来训练她;可是现在你知道了她是一个法国歌剧女演员的私生女,你对你的职位和你的被保护人,也许会有不同的看法;也许有一天你会来通知我,说你另外找到了一个位置,说你请求我找一个新的家庭教师等等——呃?”

“不会的,阿黛勒不应该对她母亲的过错或者对你的过错负责;我是很关心她的。现在我知道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没有父母——她被她母亲遗弃了,你又不肯承认她,先生——我将比以往更加疼爱她。我怎么可能不爱一个像朋友般喜爱自己的家庭教师的孤苦伶仃的孤儿,而去爱富贵人家的一个讨厌自己的家庭教师的娇生惯养的宠儿呢?”

“哦,你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的!好吧,现在我该进去了;天黑了,你也该进去了。”

但是,我跟阿黛勒和派洛特一起在外面又待了几分钟——和她作了一次赛跑,又打了一盘羽毛球。我们进去以后,我给她脱下帽子和外衣,把她抱到我膝上,让她在那儿坐了一个钟头,听凭她随心所欲地唠唠叨叨,即使有点小小的放肆和轻浮,也不加责难。在别人十分注意她的时候,她常常会这样放肆和轻浮,流露出她性格的浅薄的一面,这也许是从她母亲那儿得来的,但是在英国人看来却不很合适。然而,她也有她的优点,我想尽量地赞赏她好的一面。我在她的容貌和五官上找一些和罗切斯特先生相似之处,可是找不到;没有一点特征、没有一丝表情能表明他们的血统关系。很可惜,只要她能证明像他,他就会更多地关怀她。

直到我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的时候,我才定下心来,回想一下罗切斯特先生告诉我的这个故事。正像他说的,故事内容本身也许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一个英国富人热恋一个法国舞女,她背叛了他,这无疑是社交上够平常的事;可是,他刚在表达目前的愉快心情,表达对老宅子和周围环境重新感到的乐趣的时候,却突然迸发出一阵激动,这里面就有些东西肯定是奇怪的。我惊异地思考着这件事;但是渐渐地把它丢开了,因为我发现目前是无法解释的,我又回过来考虑我的主人对我的态度。他认为可以和我推心置腹,这对我的谨慎似乎是一种赞美;我是这样看待它,也是这样接受它的。最近几个星期,他对我的态度要比开始的时候稳定一点。我似乎没再妨碍他;他不再突然摆出冷淡的傲慢态度。他出乎意外和我相遇的时候,这相遇似乎是受他欢迎的;他总是要跟我说句话,有时候朝我微笑一下。在用正式邀请把我召到他那儿去的时候,我荣幸地受到热情接待,使我感到我真正有力量让他快活起来,而且他希望有这种傍晚的谈话,这不仅是为了他的快乐,同样也是为了我的益处。

我固然谈得比较少,可是我兴致勃勃地听他谈。他的天性就是爱谈话;他喜欢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心灵透露一点世界上的情景和风气(我不是指它的腐败情景和邪恶风气,而是指由于表现的范围广泛、由于具有新奇的特点才变得有趣的那一些)。接受他提供的新看法,想象他描绘的新图画,思想上跟随着他穿过他揭示的新领域,而丝毫没什么有害的暗示来叫我吃惊和烦恼,这使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喜悦。

他态度随便,我也就不再痛苦地觉着拘束;他用来对待我的那种既正直又热诚的友好坦率使我想接近他。有时候我觉得他仿佛是我的亲戚,而不是我的主人,可是,他有时候还是专横,不过我并不介意;我看得出,他就是这个样子。生活中平添了这种新的乐趣,我变得又高兴又满意,不再去渴望什么亲人了。我那纤弱的新月般的命运似乎扩大了;生活的空白填满了;身体的健康改进了;人长胖了,也有了力量。

在我看来,现在罗切斯特先生还丑吗?不,读者。感激的心情和许多愉快而亲切的联想,使他的脸成为我最爱看的东西;有他在房间里,比有最明亮的炉火更使人高兴。然而,我并没有忘记他的缺点;的确,我忘不掉,因为他常常让缺点暴露在我面前。对于不管哪方面低于他的人,他骄傲、爱讽刺、粗暴;在我的心灵深处,我知道他对我的深厚好意,被对许多别人的过于严厉抵消了。他还郁郁不乐,而且到了不可理解的程度;不止一次,我被叫去给他念书,发现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图书室里,头低着搁在交叉起来的胳臂上;他抬起头来看望的时候,一副悒郁的、几乎是恶意的愁容使他的面貌变得阴暗。但是我相信,他的忧郁、他的粗暴,和他以前道德上的过错(我说以前,是因为他现在似乎已经改正了),都来源于命运的凶残。我相信,比起环境所造就、教育所培养、命运所鼓励的人来,他生来就有着更好的志向、更高的原则、更纯洁的趣味。我认为,他身上有一些杰出的素质,只是现在有点给糟蹋了,混杂在一起了。我不能否认,我为他的悲哀而悲哀,不管那悲哀究竟是什么;我还愿意作出很多牺牲来减轻它。

虽然我现在已经灭了蜡烛,躺在床上,我却没法入睡,我一直在想着,他在林阴道上停下来,告诉我他的命运之神怎样出现在他面前说他在桑菲尔德不会幸福时的那副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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